草原上的李爾王 六

好久以來,我就想去看看馬丁·彼得羅維奇家裡安排得怎麼樣,他有一所什麼樣的宅子?有一天,我自告奮勇地騎馬送他到葉西科沃(他的領地的名稱)去。「說實話!你是想來看看我的王國吧,」馬丁·彼得羅維奇說。「好!我就帶你去看看花園、住宅、打穀場——和一切。我的好東西多著呢!」我們就去了。我們的村子離葉西科沃不過三俄里的光景。「看,這就是我的王國!」突然馬丁·彼得羅維奇大聲叫起來,一邊極力想回過他那扭不動的腦袋,一邊用手左右指點著。「全是我的!」哈爾洛夫的住宅在一座山坡的頂上;山腳下,有幾所貧窮農民的小屋,緊緊靠在小池子旁邊。小池邊的埠頭上,一個農家老婆婆穿著自己織的方格子裙子,正在用洗衣棒敲打絞起來的濕衣服。

「阿克西尼婭!」馬丁·彼得羅維奇喊道,他的聲音使得鄰近燕麥田上的白嘴鴉成群地飛走了。「你在洗你丈夫的褲子嗎?」

老農婦馬上回過頭來,深深地鞠一個躬。

「老爺,是洗褲子,」她小聲應道。

「怎麼樣!你看這兒,」馬丁·彼得羅維奇一邊讓馬順著半朽的籬笆緩緩地跑著,一邊說下去,「這是我的大麻;——那邊是農民的;你看出差別來嗎?這兒就是我的花園了;蘋果樹是我種的,柳樹——也是我種的。要不然,這兒連一棵樹也沒有。你看那個——你可以學到一點東西!」

我們彎進圍著籬笆的院子里去;正對著院子的大門,有一所年久失修的側屋,乾草鋪的屋頂,門階上支著柱子;大門旁邊另外有一所較新的有小閣樓的側屋——就是這一所也是歪歪倒倒的。「這兒你又可以學到一點東西,」哈爾洛夫說;「你看,我們父輩住的是怎樣的小房子;現在你看,我自己在那邊建築了一所怎樣的大宅子。」這所「大宅子」好像是紙牌搭成的屋子。五六隻狗,一隻比一隻更顯得毛茸茸,更顯得難看,汪汪地狂吠著歡迎我們。「牧羊狗!」馬丁·彼得羅維奇說,「真正的克里木的純種!噓噓,你這個瘋子!瞧我不把你們一隻一隻捉來弔死!」在新宅子的門階上出現了一個穿粗布長袍的年輕人,他是馬丁·彼得羅維奇的大女兒的丈夫。他輕快地跳到馬車跟前,恭敬地攙扶他那位正在下車的岳父的臂肘——另一隻手甚至朝前動了一下,好像想接住他岳父那隻巨人的腳一樣,這時他岳父正向前彎著身子,提起腳跨過了座位;然後,他又扶我下馬。

「安娜!」哈爾洛夫大聲喊道。「納塔利婭·尼古拉耶夫娜的兒子光臨我們家來了;我們得好好地款待他啊。可是葉芙蘭皮優什卡 在哪兒?」(他的大女兒叫安娜,小女兒叫葉芙蘭皮亞。)

「她不在家,她到田裡采矢車菊去了,」安娜從門邊一扇小窗里探出頭來,答道。

「有奶渣嗎?」哈爾洛夫問道。

「有。」

「也有鮮奶油嗎?」

「有。」

「好,把它們端上桌子吧,我現在要帶他去看看我的書房。請您往這兒走,這兒走,」他朝我轉過身來,用食指邀請似地對我說。在他自己家裡,他不用「你」來稱呼我了:他覺得做主人應該有禮貌。他帶我沿著一條走廊走。「這是我住的地方,」他一邊側著身子跨進一道寬門的門檻,一邊說。「這兒就是我的書房。請進來吧!」

這間書房原來是一間沒有粉刷過、幾乎空空蕩蕩的大屋子。兩根馬鞭子掛在隨便釘在牆上的釘子上面,一頂變了色的三角帽,一支單筒槍,一把馬刀,一副樣子古怪、掛著許多金屬片的馬軛和那幅繪著「風中殘燭」的畫;一個角落裡放的一張木製長躺椅上鋪著一條花毯子。上百隻蒼蠅密密地聚在天花板上嗡嗡地哼著;然而這間屋子很陰涼,只是它有馬丁·彼得羅維奇身上永遠有的那種特別的樹林氣味,而且非常強烈。

「怎麼樣,我的書房不壞吧,」哈爾洛夫問我道。

「好極了。」

「你看,那兒掛著我的荷蘭馬軛,」哈爾洛夫接著說,他對我又恢複了「你」的稱呼,「很出色的馬軛!我跟猶太人換來的。你來好好地看看吧!」

「馬軛很好。」

「很實用!你來聞聞……多好的皮子!」

我聞了聞馬軛,除了腐臭的魚油味外——再也聞不出什麼了。

「好,請坐吧——坐在那邊那把小椅子上,做我的客人吧,」哈爾洛夫說,他自己就靠在長躺椅上,彷彿要打瞌睡的樣子,閉上眼睛,甚至喘起氣來了。我默默地望著他,我不能不感到十分驚奇:他是一座小山——再沒有別的話可說了。他突然驚醒過來。

「安娜!」他大聲喊道,他說話的時候,他那個大肚子一起一伏,好像海洋里的波浪似的。「你在幹什麼?趕快啊!難道你沒有聽見我的話?」

「什麼都準備好了,親愛的爸爸,請過來吧,」他女兒的聲音應道。

我看見馬丁·彼得羅維奇的命令執行得這麼快,不禁暗暗地感到驚奇;我跟著他走進客廳,在鋪上紅底白花的桌布的餐桌上,已經擺滿了點心:乳渣,奶油,小麥麵包,還有搗碎的砂糖和生薑。我在對付乳渣的時候,馬丁·彼得羅維奇親切地嘀咕著:「小朋友,吃吧,小傢伙,吃吧,不要嫌我們鄉下的食品啊。」他又在角落裡坐下來,彷彿又在打瞌睡了。安娜·馬丁諾夫娜低垂著眼睛,一動也不動地站在我面前,我從窗口可以看見她丈夫牽著我那匹德國種的跑馬在院子里來回走著,兩隻手一邊在搓馬嚼的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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