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霞 二十一

第二天早晨,我走近那所熟悉的宅子的時候,有一種情況使我吃驚了:那裡所有的窗都大開著,門也打開了,一些紙片凌亂地散在門檻前面,一個拿著掃帚的女僕在門口出現了。

我走到她跟前……

「他們已經走了!」我還來不及問她:「加京在家嗎?」她就大聲說了出來。

「走了?……」我重說了一遍,「怎麼會走了呢?他們到哪兒去了呢?」

「他們今天早晨六點鐘就走了,並沒有說到哪兒去。我想您就是H.先生,是嗎?」

「是的,我就是H.先生。」

「女主人那裡有一封留給您的信。」女僕上樓去,給我拿來了一封信:「就是這個,先生。」

「但是這不可能……怎麼會這樣呢?……」我說道。

女僕獃獃地望了我一眼,又繼續去掃地了。

我拆開信。這是加京寫給我的;阿霞連一個字都沒有寫。他一開始就求我不要因為他們突然地離開而生氣;他以為經過一再考慮之後,我會同意他的決定。他在這種可能變成困難和危險的處境里找不到第二條路了。「昨天晚上,」他寫著,「我們兩個人緘默地在等待著阿霞的時候,我完全肯定這一次分別是必要的。某一些成見是我尊重的;我了解到您不會跟阿霞結婚。她已經把經過的一切告訴我了,為了她心境的平靜,我不得不允許她再三的懇切的要求……」在信的末尾,他對我們的友誼這麼快地結束表示遺憾,他祝福我,友誼地握著我的手,還要求我不要去找他們。

「什麼成見?」我嚷起來,就像他還能夠聽到我的聲音似的。「多荒謬!誰有權利把她從我的身邊拉走呢?……」我緊緊地捧住我的頭……

女僕高聲地喚起房東太太來了:她的驚恐使我恢複了理性。在我的心裡只有一個思想——去找尋他們,不惜任何代價去找尋他們。接受這個打擊,忍受這個結局,在我是不可能的事!我從房東太太那裡打聽到,他們是搭早晨六點鐘的輪船到萊茵河下游去了。我趕到輪船公司售票處,那邊的職員告訴我,他們買了去科隆的船票。我抱著馬上收拾行李去追趕他們的決心,回到家去。我走過路易斯太太的家……忽然我聽到有人在喊我。我抬頭一望,看到市長寡婦就在昨天我會見阿霞的那個房間的窗口。她帶了她那令人厭惡的微笑招呼我。我轉過頭,正要朝前走去,她卻喊住我,說她有東西要交給我。這些話使我站住了,使我跑進她的家去。我再看到這個小小的房間的時候,我怎麼能夠說明我的感情啊……

「老實說,」市長寡婦一邊說,一邊給我看一張字條。「我本來只能在您自動地到我這兒來的時候才交給您的,不過您是這樣一位可愛的年輕人。您拿去罷!」

我接過來這張字條。

在一張小紙片上有著用鉛筆匆匆地寫下來的這樣的字句:

別了!我們永遠不會再見面了。我不是為了驕傲才離開這兒——不,我沒有別的路走了!昨天我在您面前哭著的時候,只要您對我說出一個字,僅僅一個字——我就會留下來了。您什麼都沒有說。可見還是這樣的好……別了,永別了!

「一個字……」哦,我真是瘋子!那一個字……昨天我曾含著眼淚重複地說了又說,我曾對著風白白地不知道說了多少遍,我又在荒野里說了又說……可是我卻沒有對她說出它來。我沒有告訴她,我愛她……那時候那個字我連說都說不出來。那時候,我在那間命定的屋子裡遇見她的時候,我還沒有明白地意識到我的愛情。甚至在我跟她的哥哥在那種荒謬的、痛苦的沉默里坐在一塊兒的時候,愛情還沒有在我的身上覺醒……只有在幾分鐘以後,我害怕一種災禍可能發生,我開始去找她,喚她的時候,愛情突然帶著它那不可抑制的力量爆發起來了……然而那個時候已經太遲了。「然而這是不可能的!」別人會對我說;我不知道究竟這是可能還是不可能,我只知道這是真的事實!倘使阿霞的天性里有一絲賣弄風情的影子,倘使她的地位不是私生女,她就不會走了。她忍受不了所有別的少女所能夠忍受的:我並沒有了解到這一點。我在暗黑的窗前最後一次看到加京的時候,附在我身上的魔鬼阻止我吐出已經到了我的嘴唇上的自白,我還能夠捏住的最後的一根線索也從我的手裡滑走了。

就在這一天,我收拾好行李,帶著它們回到Л城,搭船到科隆去。我記得,輪船已經離開碼頭,我在心裡默默地向那些我永遠不能忘記的街道,那些我永遠不能忘記的地方告別的時候,——我看到漢卿。她坐在岸邊的長凳上。她臉色蒼白,然而並不顯得憂愁。一個漂亮的年輕人站在她的身邊,笑著在跟她講話。萊茵河對岸,我那座小小的聖母像還是那樣憂愁地從老梣樹的深綠色的樹葉中間望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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