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拉夫列茨基在瓦西里耶夫斯科耶村過了一天半,他幾乎一直在四郊躑躅。他不能在一個地方久待:他苦悶不堪;他嘗受著一陣陣無休止的、急遽而無力的痛苦。他回憶起他抵達鄉間的第二天控制著他心靈的那種感情;回憶起自己當時的打算,不禁對自己產生了強烈的憤懣。是什麼強使他拋開被他認為是自己的天職,是自己的未來的惟一任務呢?是對幸福的渴望——又是那對幸福的渴望!「看來,米哈列維奇說得對,」他想道。「你還想再次嘗到人生的幸福,」他自言自語說,「你忘了:幸福來光顧一個人,哪怕只有一次,也是莫大的奢侈,是不配得到的恩賜。你會說,你的幸福並不完美,它是虛假的;可是你又有什麼權利要求完美的、真實的幸福呢!你看看你的周圍吧,有誰是幸福的,又有誰在享受自己生活的樂趣?那邊有個農民下地去收割;也許他對自己的命運感到滿意……怎麼樣,你願不願意和他對換一下?想想你自己的母親吧:她對生活的要求是多麼微不足道,而她的命運又是什麼樣的?你對潘申說,你回到俄國是來耕種田地的,看來,這無非是自吹自擂罷了。你這一把年紀,回來了還去追求人家的姑娘。一得到你可以自由的消息,你就扔下一切,把一切都拋在腦後,像男孩子撲蝴蝶似的奔過去……」麗莎的形象不斷顯現在他的思考之中,他努力驅走這個形象,同時,也趕掉另一個揮之不去的形象,那個沉著而又狡猾,美麗而又可恨的面容。安東老頭髮現主人情緒不好,在門外嘆了幾口氣,走到門口又嘆了幾口氣,終於下決心走到他跟前,勸他喝點什麼熱的。拉夫列茨基對他叫嚷起來,叫他走開,可是後來又請他原諒。這樣一來反而使安東格外難過。拉夫列茨基在客廳里待不下去:他覺得,他的曾祖父安德烈從畫布上蔑視地瞧著自己的不肖子孫。「咳,你這個沒出息的東西!」他那歪在一旁的嘴似乎在說。「難道說,」他想,「我就此不能自拔,為了這點……值不得一提的小事就垮了么?(作戰中受了重傷的人總把自己掛了彩說成是『值不得一提的小事』。一個人到了不能自哄自的地步——他在世上就活不下去了。)難道說,我真是個無用的孩子?是啊:終生幸福的可能性就在眼前,幾乎已經抓在手裡,可是它卻忽然消失了;就像賭輪盤賭一樣,只消把輪子再轉過一點,一個窮漢也許就會變成富家翁。不行就不行吧——算啦。我要咬緊牙關,干我的事業,強迫自己沉默;好在我又不是第一次使自己振作起來。我為什麼要逃避,我幹嗎要坐在這裡,像鴕鳥似的把腦袋鑽在灌木叢里?不敢正視不幸——這是胡說!喂,安東!」他大聲叫道:「叫人馬上給備車。」他又想道,「應該讓自己沉默,應該狠狠地管好自己……」

拉夫列茨基就這樣苦苦思索,想以此來排除心頭的痛苦,但是他的痛苦實在是太深、太強烈了,就連那老得有些糊塗,但更是老得感情麻木的阿普拉克謝婭,看著他坐上馬車進城去的時候,都連連搖頭,傷心地目送著他。馬兒賓士著,他挺直身子端坐著,獃獃地望著前面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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