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拉夫列茨基在市內的大街小巷躑躅了兩個多小時。他想起他在巴黎郊外度過的那個夜晚。他的心碎了,在他的空空的、好像昏昏沉沉的頭腦里,周而復始地縈繞著同樣陰暗的、荒謬的、毒恨的念頭。「她還活著,她在這兒,」他低語著,心中的驚異也隨之俱增。他覺得,他已經失去了麗莎。憤怒使他窒息;這個打擊是他萬萬沒有料到的。他怎麼能這樣輕信小報上的無稽讕言,輕信一張小紙片呢?「好吧,即使我沒有相信,」他心裡想,「那又有什麼不同呢?那我就不會知道麗莎愛我;她自己也不會知道這個。」他無法驅走頭腦中他妻子的形象、她的聲音和目光……他詛咒自己,詛咒世上的一切。

凌晨,他筋疲力竭,來到萊姆的門前。他敲門敲了好久,也沒有人來開門;終於,窗口露出了老人的戴著睡帽的腦袋,滿是皺紋的臉上老大不高興的神氣,這和二十四小時前,從他的藝術家的巍峨的高峰上,以帝王的氣概俯視拉夫列茨基的那個充滿靈感的莊嚴的腦袋,是截然不同的了。

「您要什麼?」萊姆問,「我可不能每天夜裡彈琴,我剛服了湯藥。」

但是,顯然拉夫列茨基的神色是非常異樣:老人把手放在眼睛上面,看了看這位夜半的來客,就放他進來。

拉夫列茨基走進屋來,頹然坐到一張椅子上。老人站在他面前,掩上他那件破舊的花睡袍的衣襟,瑟縮著,嘴唇動著,好像在咀嚼什麼。

「我的妻子來了,」拉夫列茨基說,他抬起頭來,突然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

萊姆的臉上露出驚訝的神情,但是,他連一絲笑意都沒有,只是把睡袍更裹緊。

「您是不知道的,」拉夫列茨基說,「我以為……我在一張報上看到,她已經不在人世了。」

「哦—哦,您是不久前看到的嗎?」

「不久以前。」

「哦—哦,」老人重複說,高高地揚起眉毛。「她到這兒來啦?」

「她來了。她現在就在我那兒。我……我是一個不幸的人。」

於是,他又苦笑了。

「您是一個不幸的人,」萊姆慢慢地重複說。

「赫里斯托福爾·費奧多雷奇,」拉夫列茨基開始說,「您能不能給送個字條去?」

「嗯。我可以知道是送給誰的嗎?」

「給麗莎維……」

「啊,行,行,我明白了。好吧,字條要什麼時候送到?」

「明天,越早越好。」

「嗯。我可以讓我的廚娘卡德琳去。不,還是我自己去好。」

「還把回信帶給我?」

「還把回信帶來。」

萊姆嘆了口氣。

「是啊,我可憐的年輕朋友;您,真是——一個不幸的年輕人。」

拉夫列茨基給麗莎寫了幾個字:他告訴她,他的妻子來了,請她指定一個時間和他見面,——寫完之後,便倒在一張窄沙發上,面壁而卧。老人上了床,久久地翻來覆去,咳嗽,一口一口地喝著湯藥。

天亮了。兩人都起來了。彼此用異樣的眼光對看了一下。在這一刻,拉夫列茨基真恨不得把自己殺了。廚娘卡特琳給他們送上劣質的咖啡。鐘敲八下。萊姆戴上帽子,說他平時是十點鐘到卡利京家去授課,不過他可以找到一個適當的借口提前去,說完就走了。拉夫列茨基又倒在沙發上,從他的心底又發出一陣苦笑。他想到,妻子怎樣逼得他在家裡待不下去,他設想著麗莎的處境,他閉上眼,把雙手枕在腦後。萊姆終於回來了,給他帶來一張小紙片,麗莎用鉛筆在上面寫道:「我們今天不能見面,也許,明天晚上可以。再見。」拉夫列茨基冷冷地、精神恍惚地謝過萊姆,就回家去了。

回到家裡,他看到妻子在進早餐。阿達滿頭髮卷,穿一件飾有天藍色絲帶的雪白的衣服,在吃羊肉餅。拉夫列茨基一走進來,瓦爾瓦拉·帕夫洛夫娜馬上就站起來,臉上帶著順從的神情走到他面前。他請她跟他到書房裡去,關上房門,開始在書房裡來回踱著;她坐了下來,溫文地交疊著雙手,用她那雙雖然淡淡地塗了眼影,仍然非常美麗的眼睛注視著他。

拉夫列茨基好半天不能開口:他覺得,他還控制不住自己;他明明看到,瓦爾瓦拉·帕夫洛夫娜一點也不怕他,卻裝出一副馬上就會暈倒的樣子。

「請聽我說,夫人,」他終於開口說,一面費力地呼吸著,不時咬緊牙齒,「我們彼此之間用不著裝模作樣;我可不相信您的悔悟;即使您是真心悔悟,要我和您重歸於好,跟您一起生活——在我也是辦不到的。」

瓦爾瓦拉·帕夫洛夫娜咬住嘴唇,眯縫起眼睛。「他這是厭惡我,」她想道,「完了!在他看來我甚至不是一個女人。」

「辦不到,」拉夫列茨基又說了一遍,把衣服上的鈕扣一直扣到領口。「我不知道,您來此有何貴幹:大概是錢花完了。」

「唉!您是在侮辱我,」瓦爾瓦拉·帕夫洛夫娜低聲說。

「不管怎麼說——遺憾的是,您總還是我的妻子。我總不能把您攆走……我給您提這樣一個建議。如果您願意,您可以今天就動身去拉夫里基,住在那裡;您知道,那邊的房子很好;贍養費之外,您還可以得到您必需的一切……您同意嗎?」

瓦爾瓦拉·帕夫洛夫娜用繡花手帕掩住了臉。「我已經對您說過,」她低聲說,嘴唇神經質地抽動著,「隨您怎麼安排,我都同意;這一回我只要請問您:至少您總可以讓我對您的寬宏大量表示感謝吧?」

「用不著感謝,我請求您,最好免了這一套,」拉夫列茨基連忙說,「這麼說,」他向門口走近,繼續說。「我可以期待您……」

「明天我就去拉夫里基,」瓦爾瓦拉·帕夫洛夫娜低聲說,恭恭敬敬地從座位上站起來。「但是,費奧多爾·伊萬內奇(她不再稱他為特奧多爾)……」

「您要什麼?」

「我知道,我還不配得到您的饒恕,我能否希望,至少,將來有一天……」

「唉,瓦爾瓦拉·帕夫洛夫娜,」拉夫列茨基打斷了她,「您是個聰明人,我也不是個笨蛋;我明明知道,您根本不需要什麼饒恕。而且,我早已饒恕您了;但是在您我之間永遠有一道深淵。」

「我會服從的,」瓦爾瓦拉·帕夫洛夫娜說,一面低下了頭。「我沒有忘記我的罪過;即使我曉得,您得知我的死訊甚至感到高興,我也並不奇怪,」她溫順地又說,一面用手微微地指著被拉夫列茨基遺忘在桌上的那份報紙。

費奧多爾·伊萬內奇不禁顫抖了一下:那篇小文章上面有他用鉛筆做的記號。瓦爾瓦拉·帕夫洛夫娜帶著更為謙卑的神情望了望他。在這一瞬間,她是無比的美麗。巴黎式的灰色長袍合體地裹著她那柔韌的、幾乎是十七歲少女的身軀,她那圍著白衣領的纖細嬌嫩的頭頸,她那均勻地起伏著的胸部,她那不戴任何手鐲和戒指的手臂和纖指——她的整個身體,從有光澤的頭髮到微露的鞋尖,都是那麼優美……

拉夫列茨基向她投了憤怒的一瞥,幾乎要喊出:「Brava !」幾乎要一拳朝她的腦門打過去——然而,他卻走了。一小時後,他已經前往瓦西里耶夫斯科耶村。兩小時後,瓦爾瓦拉·帕夫洛夫娜卻吩咐給她雇來城裡最好的馬車,戴上有黑面紗的樸素的草帽,披上素凈的大披肩,把阿達交給茹斯京,就往卡利京家去了:她向僕人們詳細打聽過,知道她的丈夫每天都要上她們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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