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在拉夫列茨基和潘申辯論的時候,麗莎一言不發,但是她在注意地聽,而且完全站在拉夫列茨基一邊。她對政治一向不大感興趣;但是這位世俗官吏的不可一世的口吻(他從來還沒有這樣把自己的觀點暴露無遺)使她反感;他對俄國的蔑視傷害了她的感情。麗莎從未想到過自己是個愛國者,但是她的心是和俄國人民息息相通的;她喜歡俄國人的聰明智慧。每逢她母親莊園的村長進城的時候,她總要無拘無束地和他談上幾個鐘頭;她和他談話就像對和她平等的人一樣,絲毫沒有主人的架子。這一切,拉夫列茨基都感覺到了:本來,他是不會來反駁潘申的,他說這些完全是為了麗莎。他們相互之間什麼都沒有說,甚至他們的目光也很少接觸;然而,他們兩人都明白,在這個晚上他們非常接近起來了。他們明白,他們的愛憎是相同的。只有在一點上他們有著分歧;但是麗莎暗中希望能使他歸依上帝。他們坐在馬爾法·季莫費耶夫娜的身旁,看上去,他們似乎在看她玩牌,事實上他們的確是在看著她——然而,他們兩人都是心潮澎湃,他們對一切都能感受到:夜鶯在為他們歌唱,星星為他們閃爍,樹木受著矇矓的睡意、夏天的愛撫和溫暖的催眠,為他們竊竊私語。拉夫列茨基整個沉浸在使他陶醉的波濤中——他心中充滿喜悅;然而,那少女的純潔心靈的感受,卻不是言語所能表達的;這對她自己是一個秘密;就讓它對所有的人,也永遠是一個秘密吧。在大地的懷抱里,一顆種子是怎樣發芽、開花、灌漿和成熟,——是沒有人知道,沒有人看見過,也永遠不會看到的。

十點鐘敲過了。馬爾法·季莫費耶夫娜和納斯塔西婭·卡爾波夫娜回到樓上自己的房間里去了。拉夫列茨基和麗莎穿過客廳,在通向花園的、打開的門口站住,瞥了一下黑暗的遠方,然後相視而笑;他們似乎想手拉著手,暢談個痛快。他們回到瑪麗亞·德米特里耶夫娜和潘申那裡,牌局還沒有完。最後一張「老K」終於打出來了,女主人唉聲嘆氣地從墊著靠墊的圈椅上站起來。潘申拿起帽子,吻了吻瑪麗亞·德米特里耶夫娜的手,說,現在那些有福之人可以不受任何干擾地安然入睡或者欣賞夜景,而他卻要通宵達旦地埋頭去看那些愚蠢的公文;然後,冷冷地向麗莎一鞠躬(他沒有料到,對他的求婚她竟會請他等待,——因此對她大為惱怒),就離去了。拉夫列茨基跟著他出去。他們在大門口分手。潘申用手杖戳了戳他的車夫的頸脖,把他叫醒,就上了車揚長而去。拉夫列茨基不想回家:他走出城,到了田野里。夜是靜謐而明亮的,雖然沒有月亮;拉夫列茨基在露水沾濕的草地上久久地徘徊,他無意之中看到一條小徑,就沿著小徑走去。小徑通到一道長圍牆上的一扇小門。他自己也不知為什麼,試試去推了一下:小門發出一聲微弱的吱呀聲,開了,好像在等著他的手去觸碰。拉夫列茨基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座花園裡,他順著菩提樹的林陰道走了幾步,突然驚訝地站住了:他認出這是卡利京家的花園。

他立刻走進一叢茂密的胡桃樹投下的暗影里,好半天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心裡直覺得奇怪,聳著肩膀。

「這決不是沒有緣故的,」他想道。

四周的一切都是寂靜的;屋子那邊也沒有一點聲息傳來。他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到了林陰道的轉彎處,整座房子的黑魆魆的正面就突然出現在他面前,只有樓上的兩扇窗上還有朦朧的亮光:麗莎房間里白色的窗帘後面,點著蠟燭;馬爾法·季莫費耶夫娜的寢室里聖像前的長明燈放出微弱的紅光,均勻地照著神像的鑲金衣飾;樓下通陽台的門大敞著,似乎在張開大嘴打哈欠。拉夫列茨基在一條木凳上坐下,用手支著身子,開始望著那扇門和麗莎的窗子。城裡的鐘聲報告已是半夜,屋裡的小鍾也輕輕地敲了十二下。更夫急促地敲著更板。拉夫列茨基什麼也沒有想,什麼也不期待,他心裡很愉快,因為他感到自己就在麗莎的近旁,坐在她的花園裡她曾坐過不止一次的凳子上……麗莎房間里的燭光突然消失了。

「晚安,我親愛的姑娘,」拉夫列茨基低語說,他繼續一動不動地坐著,眼睛盯著已經黑暗的窗。

忽然,亮光在樓下的一扇窗上出現了,接著移到第二扇,第三扇上……有人拿著蠟燭穿過一個個房間。「難道是麗莎?這不可能!……」拉夫列茨基抬起身來……閃過了一個熟悉的面容,接著,麗莎在客廳里出現了。她穿著一襲白衣,鬆開的髮辮披在肩上,她悄悄地走到桌前,把蠟燭放在桌上,彎下身子尋找什麼;後來,她轉過臉來朝著花園,走近那扇打開的門,全身皎白,輕盈,修長的她,在門口站住了。一陣戰慄傳遍了拉夫列茨基的肢體。

「麗莎!」從他嘴唇上衝出一聲幾乎聽不清的呼喊。

她顫抖了一下,開始朝黑暗中凝望。

「麗莎!」拉夫列茨基稍稍提高聲音又叫了一聲,便從林陰道的陰影中走了出來。

麗莎愕然地探出了頭,又縮了回去:她認出了他。他第三次叫了她的名字,向她伸出手去。她離開門邊,來到花園裡。

「是您?」她說。「是您在這裡?」

「是我……是我……請聽我說,」拉夫列茨基低語說,便拉著她的手,領她走到長凳前。

她乖乖地跟著他;她的蒼白的臉,她的凝視的目光,她的全部動作,無不流露出無法表達的驚惶。拉夫列茨基讓她坐在長凳上,自己站在她面前。

「我並沒有想來這兒,」他說,「引我來的……我……我……我愛您,」他懷著不由自主的恐怖說。

麗莎緩慢地看了他一眼;似乎,直到此刻她才明白,她是在什麼地方,發生了什麼事。她想站起來,然而卻不能,便用雙手捂住了臉。

「麗莎,」拉夫列茨基說,「麗莎,」他又叫了一聲,就俯伏在她的腳前……

她的肩膀開始輕微地顫抖,蒼白的手指把臉捂得更緊。

「您怎麼啦?」拉夫列茨基說,聽到了低低的抽泣,他的心揪住了……他明白,這眼淚意味著什麼。「難道您也愛我?」他低聲說,用手觸摸了她的膝頭。

「請站起來,」可以聽出她的聲音,「站起來,費奧多爾·伊萬內奇。我們這是在做什麼呀?」

他站起來,挨著她在長凳上坐下。她已經不哭了,只是用濕潤的眼睛凝視著他。

「我害怕;我們這是在做什麼呀?」她又說了一遍。

「我愛您,」他又說,「我準備把我的整個生命交給您。」

她又顫抖了一下,好像被什麼東西蜇了,接著便抬起眼來仰望著長空。

「這一切都由上帝支配,」她說。

「但是您愛我嗎,麗莎?我們會幸福嗎?」

她垂下眼睛;他輕輕地把她拉到自己懷裡,她的頭就伏在他的肩上……他把頭微向後仰,觸到了她的蒼白的嘴唇。

半小時後,拉夫列茨基已經站在花園的小門前。他發現門下了鎖,只得跳牆出去。他回到市內,在沉睡的街道上走過。一種突如其來的、巨大的喜悅充溢了他的心靈;他心中的一切疑慮都停止了。「消逝吧,已經過去的事,陰暗的幽靈,」他想道,「她愛我,她將是我的,」突然,他覺得在他頭頂的上空,似乎飄揚著美妙的、莊嚴的音響;他停住腳步,樂音更為莊嚴地響起來;它宛如一股悅耳的、強大的激流,洶湧澎湃——這音響似乎在訴說和歌唱著他的全部的幸福。他回頭一看:樂音是來自一座小樓上的兩扇窗戶。

「萊姆!」拉夫列茨基叫了一聲,就向那座小屋跑去。「萊姆!萊姆!」他又大聲叫道。

樂音停止了,一個穿著寢衣、敞著胸、頭髮蓬亂的老人的身形在窗口出現。

「啊!」他莊嚴地說,「是您?」

「赫里斯托福爾·費奧多雷奇,多麼美妙的音樂啊!看在上帝的分上,讓我進去吧。」

老人一言不發,莊嚴地一揚手,把門上的鑰匙從窗口扔到街心。拉夫列茨基迅速地跑上來,進了房間,正要跑上去擁抱萊姆,可是老人卻命令式地指著一把椅子讓他坐下,用俄語斷斷續續地說:「坐下聽吧,」他自己則坐到鋼琴前面,高傲而嚴厲地環顧了一下,就彈奏起來。拉夫列茨基很久沒有聽過這樣的音樂了:那甜美的、熱情的旋律,從第一個音響起就抓住了他的心。它似乎光芒四射,洋溢著靈感、幸福和美,它增長著又消逝著。它觸及了世上一切寶貴的、神秘的和聖潔的事物。它流露出永恆的憂傷,然後在天際消逝。拉夫列茨基挺直身子,興奮得身上發冷,面色發白。這些聲音沁入他的剛被愛情的幸福所震撼的心靈,這些聲音本身就燃燒著愛情。「再彈一次吧,」剛奏完最後的和音,他就低聲說。老人向他投來銳利有如鷹隼的一瞥,用手捶了胸膛,用他的本國語言不慌不忙地說:「這是我寫的,因為我是一位偉大的音樂家,」於是重又彈奏起他那奇妙的作品。室內沒有燭光,初升的月亮斜照在窗上,敏感的空氣似乎在和鳴;簡陋的斗室彷彿是一座聖殿,在朦朧的銀輝中,老人的頭充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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