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翌晨喝茶的時候,萊姆請拉夫列茨基給他預備馬匹,他要回市裡去。「我該去工作了,就是說,該去教課了,」老人說,「我在這兒只是白白浪費時間。」拉夫列茨基沒有馬上回答: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好吧,」他終於說,「我和您一同去。」萊姆不要僕人幫忙,怒沖沖地,累得呼哧呼哧地把自己的小皮箱收拾好,又把幾頁樂譜撕了燒掉。馬匹準備好了。拉夫列茨基從書房走出來的時候,把昨晚看到的那張報紙放進衣袋。一路上,萊姆和拉夫列茨基很少交談,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互相慶幸彼此都各不相擾。兩人分手的時候,態度也相當冷淡,不過,這在俄國的朋友們之間倒是常有的。拉夫列茨基把老人送到他的小屋前:萊姆下了車,取了箱子,連手也沒有伸給他的朋友(他兩隻手都抱著箱子),朝他看也不看,只是用俄語說了聲:「再見,您哪!」「再見,」拉夫列茨基也說,就吩咐車夫驅車去自己的寓所。他在O市租下了一套房子備用……拉夫列茨基寫了幾封信,匆匆地吃過午飯,就到卡利京家去。在他們家的客廳里,他只遇到潘申一個人,潘申對他說,瑪麗亞·德米特里耶夫娜馬上就下來,接著,就十分親切和藹地和他交談起來。在這一天以前,潘申對拉夫列茨基的態度雖然說不上是倨傲,卻是俯就的。但是,麗莎對潘申談起她昨天的出遊時,說起拉夫列茨基是一個極好的聰明人;這就夠了:應該把這個「極好的」人爭取過來。於是,潘申就用對拉夫列茨基的恭維開始,照他的說法,開始描繪瑪麗亞·德米特里耶夫娜全家講起在瓦西里耶夫斯科耶村時的那份高興,接著,照他的慣例,又巧妙地把話題轉到自己身上,開始談他的事業,他的人生觀、世界觀和對官場的看法,關於俄國的未來說了兩句,說對省長們應該嚴加管束;在這裡他又喜滋滋地把自己嘲笑了幾句,接著又順便提到,他在彼得堡被委託「de populariserl'' idée du cadastre 」。他講了很久,以漫不經心的自信大講如何解決種種困難,好像魔法師玩球似的玩弄著最重大的行政問題和政治問題,把它們說得易如反掌,諸如「假如我是當局,我就這麼干,」「您是聰明人,一聽就會同意我的看法,」之類的說法,總不離口。拉夫列茨基冷淡地聽著潘申的高談闊論:他不喜歡這個聰明、漂亮、自然優雅的人,不喜歡他那愉快的微笑、他那客氣的聲調和探究的目光。潘申憑他特有的迅速的鑒貌辨色的機靈,很快就看出,對方對他並不特別感興趣,就借一個恰當的理由抽身了;他暗自想道,拉夫列茨基也許是個很好的人,但並不可愛,aigri ;en somme ,有些可笑。瑪麗亞·德米特里耶夫娜由格傑奧諾夫斯基陪著出來了;隨後,是馬爾法·季莫費耶夫娜和麗莎,接著,是家裡其他的人,後來,音樂愛好者別列尼岑娜也來了。這是一位瘦小的夫人,疲倦而美麗的小臉幾乎像孩子的臉,身穿沙沙作響的黑衣服,手裡拿一把花花綠綠的扇子,手上戴著沉甸甸的金鐲;她的丈夫也來了,這是一個面頰紅潤的胖子,手大,腳也大,白睫毛,厚嘴唇上掛著死板的微笑。在外面做客的時候,妻子從不跟他說話,可是在家裡和他撒嬌發嗲的時候,就喚他「我的小豬玀」。潘申又回來了,屋子裡變得非常熱鬧,人聲嘈雜起來。拉夫列茨基素來不喜歡這樣人多熱鬧的場合;尤其是,別列尼岑娜不時用長柄眼鏡打量他,這格外使他惱火。要不是為了麗莎,他會馬上離開:他想和她單獨說兩句話,但是一直找不到適當的機會,只是懷著暗暗的喜悅目隨著她,也就感到心滿意足;他覺得,麗莎的容貌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高貴,這樣可愛。相形之下,別列尼岑娜就大大地遜色了。那一位坐在椅子上不斷地扭動,聳動著瘦削的肩膀,嬌聲嬌氣地大笑,一會兒眯縫起眼睛,一會兒又突然把眼睛睜得大大的。麗莎卻文靜地坐著,目光前視,一點也不笑。主婦坐下跟馬爾法·季莫費耶夫娜、別列尼岑娜以及格傑奧諾夫斯基玩牌。格傑奧諾夫斯基打牌慢得要命,不斷出錯牌,眨著眼,用手帕擦臉。潘申擺出一副抑鬱寡歡的樣子,說話簡短,似乎含有深意而憂傷,——完全是一個不得志的藝術家,——可是,不管別列尼岑娜怎樣對他撒驕撒痴,一再央求他演唱他的浪漫曲,他都不答應:拉夫列茨基的在場使他感到拘束。拉夫列茨基也很少開口;他剛走進來,他臉上特殊的表情就使麗莎吃驚:她馬上感到,他有話要告訴她,但是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卻不敢去問他。最後,她到大廳去斟茶的時候,終於不由自主地轉過頭來看了看他。他立刻跟著她出來。

「您怎麼啦?」她把茶壺放在茶炊上,說。

「您難道注意到什麼了嗎?」他說。

「您今天和往常不一樣。」

拉夫列茨基向桌子低下頭來。

「我要,」他開始說,「告訴您一個消息,但是現在不行。不過,您把小品欄里用鉛筆做了記號的地方看一看,」他把帶來的那份報紙交給她,又補充說,「請保守秘密,我明天早上來。」

麗莎驚訝起來……潘申在門口出現了:她把報紙放進自己的衣袋。

「您讀過《奧貝曼》 嗎,麗莎維塔·米哈伊洛夫娜?」潘申若有所思地問麗莎。

麗莎隨便地回答了他,就離開大廳,上樓去了。拉夫列茨基回到客廳里,走近牌桌。馬爾法·季莫費耶夫娜把包發帽上的絲帶都解開了,臉上通紅,開始向他抱怨她的對手格傑奧諾夫斯基,照她說,他連怎麼出牌都不會。

「可見,打牌,」她說,「跟瞎造謠言可不一樣呀!」

她的對手仍舊一個勁兒地眨著眼,擦著臉。麗莎來到客廳,在角落裡坐下。拉夫列茨基望了望她,她也望了望他——兩人幾乎都感到難受。他在她的臉上看到困惑和一種隱隱的譴責。要他向她傾吐自己心裡的話,他做不到;要他像一位客人那樣,和她一同待在一個屋子裡,他又感到痛苦:他決定離去。和她告別的時候,他覷空又說了一遍他明天再來,還補充了一句,說他信賴她的友誼。

「請來吧,」她回答說,臉上仍然帶著同樣的困惑。

拉夫列茨基一走,潘申就活躍起來;他開始給格傑奧諾夫斯基出主意,和別列尼岑娜調笑,最後唱了他的浪漫曲。但是他跟麗莎說話和看著她的時候,神情還和以前一樣:含有深意,又有些憂傷。

拉夫列茨基又是徹夜不眠。他並不傷心,也不激動,他是完全平靜的,但是他不能入睡。他甚至沒有回憶往事,他只是審視著自己的一生:他的心沉重而均勻地跳動著,時間流逝,他卻毫無睡意。只是他的頭腦里不時浮現這樣的想法:「這不是真的,這都是瞎編的,」——接著,他止住了這種想法,低下頭來,重又來審視自己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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