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拉夫列茨基回到家裡,客廳門口有一個瘦高個兒迎著他;那人身穿破舊的藍色常禮服,臉上皺紋很多,但是精神飽滿,留著蓬亂的花白頰鬚,筆直的長鼻子,一雙小眼睛裡滿是紅絲。這是米哈列維奇,他大學時代的同學。拉夫列茨基起初沒有認出他,但是來客剛報出自己的名字,他就熱烈地擁抱他。他們自從在莫斯科分手以後,就沒有見過面。隨之而來的是雨點般的驚嘆和詢問,忘卻已久的回憶都湧現了。米哈列維奇匆忙地、一袋接一袋地抽煙,有時喝一口茶,一面揮動著長胳臂向拉夫列茨基講述自己的經歷。他的經歷並沒有十分值得高興的事,在他經營的企業里也沒有可以誇耀的成功,——可是,他卻不斷地發出嘶啞的、神經質的大笑。一個月前,他在一個有錢的包稅商人的私人事務所里找到一個位置,離O市大約三百俄里,他聽說拉夫列茨基已經回國,就繞道前來和老朋友見面。米哈列維奇說話仍舊和年輕時一樣容易衝動:也像當年那樣大嗓門,慷慨激昂。拉夫列茨基正要談起自己的境況,可是米哈列維奇打斷了他,急忙低語說:「我聽說了,兄弟,我聽說了,——這有誰能料得到呢?」接著,立刻把談話轉到一般的話題上去。

「我,兄弟,」他說,「明天就得走;今天,你可得原諒我,我們要晚些睡覺。我一定要知道:現在你是什麼樣的,你有什麼樣的見解和信念,你變成了什麼樣的人,生活給了你什麼教訓(米哈列維奇還沿用三十年代的用語)。至於我嘛,兄弟,我在許多方面都變了:生活的浪濤湧進我的胸懷——這是誰說的話?——雖然在重要的、基本的方面我都沒有改變;我仍舊相信善,相信真理;我不僅僅是相信,——我現在是有信念,是的,我有信念,有信念。你聽我說,你知道,我有時寫寫詩,我的詩沒有詩意,然而有真理。我把我最近寫的一首詩念給你聽聽:在這首詩里我表達了我最誠摯的信念。你聽著。」米哈列維奇便開始朗誦他的詩,這首詩相當長,結尾是這樣的:

我將整個心靈獻給新的感情,

我心靈上有如嬰兒初生:

我將昔日崇拜的全部付諸一炬,

我昔日焚毀的一切,如今我又崇拜。

念到最後兩行,米哈列維奇幾乎要哭出來;微微的痙攣——強烈的感情激動的徵狀——掠過他的寬闊的嘴唇,他的並不好看的臉上放出了光彩。拉夫列茨基聽著,聽著,胸中不由起了反感:這位莫斯科大學生的時刻準備著的、經常沸騰著的興奮激怒了他。一刻鐘還沒有過,他們就面紅耳赤地爭論起來,這是惟有俄國人才會有的無休無止的爭論。經過在兩種不同環境里度過的多年的離別,他們二人還沒有把對方的、甚至自己的思想弄個清楚,就抓住對方的片言隻語,用同樣的話來反駁,為了一些極為抽象的問題辯論起來——好像辯論的是他們生死攸關的問題:他們提高嗓門大喊大叫,驚動了家裡所有的人;可憐的萊姆,從米哈列維奇來後就把自己關在自己的房間里,他被弄得莫名其妙,甚至惶惶不安起來。

「從那件事發生以後你怎麼啦?悲觀失望了嗎?」夜裡十二點多鐘,米哈列維奇大嚷道。

「難道有像我這樣悲觀失望的人嗎?」拉夫列茨基反問道,「那種人都是面色蒼白、病病歪歪的。可是,你要不要我一隻手把你舉起來給你看看。」

「好吧,要不是悲觀者,就是個壞(懷)疑主義者(米哈列維奇說話時露出了他的小俄羅斯 的鄉音),那就更糟。可是你有什麼權利做一個懷疑主義者?就算你的運氣不好,那也不能怨你:你生來就有著一顆熱烈的、多情的心,但是環境硬是不讓你接近女人,所以,你一旦碰上一個女人,她不欺騙你才怪呢。」

「她把你也給欺騙了,」拉夫列茨基陰鬱地說。

「就算如此,就算如此;在這件事情上我做了命運的工具,——咳,我在瞎說些什麼呀,——這裡哪有什麼命運,這又是我用辭不當的老毛病。可是,這又能證明什麼呀?」

「這證明,我從小思想就被扭曲了。」

「那你就把自己糾正過來!這才不愧是個人,是個堂堂的男子漢;你有的是精力嘛!不管怎麼說,把一個所謂的個別事件提高成為一般的規律,成為確定不變的規矩,——那怎麼行,怎麼可以容許呢?」

「這跟規矩有什麼關係?」拉夫列茨基打斷了他,「我可不承認……」

「不,這是你的規矩,你的規矩,」米哈列維奇也打斷了他。

「你是個利己主義者,沒錯!」一小時後,米哈列維奇又吼叫起來,「你只要自我享樂,你希望生活幸福,你只想為自己生活……」

「什麼叫自我享樂?」

「結果一切都欺騙了你,你腳底下的一切都崩潰了。」

「我在問你,什麼叫自我享樂呀?」

「它不崩潰才怪呢。因為你在找不到支柱的地方去尋找支柱,因為你是在流沙上建造你的房子……」

「把話說明白些,不要打比方,因為你的話我聽不懂。」

「因為,——你大概會覺得好笑,——因為你沒有信念,沒有溫暖的心;你只有智力,只有不值一文錢的智力……你不過是個可憐的、落後的伏爾泰信徒——這就是你!」

「誰?我是個伏爾泰信徒?」

「沒錯,跟你父親一模一樣,可你自己根本沒有意料到。」

「這麼說,」拉夫列茨基叫道,「我可有權利稱你是個狂熱者了!」

「唉!」米哈列維奇傷心地說,「不幸,我還沒有資格配得上這麼崇高的稱號……」

「現在,我可想出來怎麼稱呼你了,」半夜兩點多鐘,那位米哈列維奇又大叫起來,「你不是懷疑主義者,不是悲觀者,不是伏爾泰信徒,你——是個懶漢,而且是個不懷好意的懶漢,是個明知故犯的懶漢,而不是天真幼稚的懶漢。天真幼稚的懶漢只是躺在炕上,什麼也不做,因為他們什麼也做不來;他們甚至什麼都不想,然而你是一個有思想的人——可是你卻躺著;你是可以有所作為的——然而卻什麼也不幹;你挺著你那吃得飽飽的肚皮躺著,嘴裡說什麼:『就應該這樣躺著,因為不管人們做什麼——一切都是胡來,一切都是瞎忙。』」

「你何以見得我是躺著的呢?」拉夫列茨基說,「你為什麼會認為,我有那種想法?」

「此外,你們這批傢伙,你們這些難兄難弟,」米哈列維奇喋喋不休地說,「都是些博學的懶漢。你們知道德國人的缺點,知道英國人和法國人有哪些地方不行,——於是,你們的可憐的知識就來幫你們的忙,證明你們的可恥的懶惰,你們的可惡的遊手好閒是正確的。有人甚至還以此自豪,說什麼,『我是個聰明人,——所以我躺著,那些傻瓜才去忙忙碌碌。』是啊,我們這兒也有這樣的老爺們,——不過,我並不是說你,——他們的一生就在一種懶洋洋的百無聊賴之中度過,習慣了這麼懶洋洋地泡在裡面,就像……就像蘑菇泡在酸奶油里,」米哈列維奇說著,不禁因為自己的譬喻好笑起來。「啊,這種懶洋洋的百無聊賴——就斷送了咱們俄國人!這些該死的懶漢,嘴裡說要準備工作說了一輩子……」

「你罵個什麼勁啊?」這回輪到拉夫列茨基吼叫了。「工作啊……干啊!可是,你先別罵,你最好說說,該幹什麼。我的波爾塔瓦的德摩斯梯尼 !」

「哦,原來你想知道這個!兄弟,這我可不能告訴你,這是每個人自己應該知道的,」「德摩斯梯尼」諷刺地說。「又是地主,又是貴族——還不知道該幹什麼!你沒有信仰,否則你就會知道該幹什麼;沒有信仰——所以得不到啟發。」

「該死的東西,至少也得讓我休息休息,讓我看看周圍的情況呀,」拉夫列茨基說。

「一分鐘也休息不得,一秒鐘也不行!」米哈列維奇做了一個命令式的手勢,說,「一秒鐘也不行!死亡不等人,生活也不能等待。」

「人們到底是在什麼時候,又是在什麼地方,想出來要做懶漢的呀?」半夜三點多鐘,米哈列維奇又嚷起來,可是嗓子已經有些嘶啞,「就是在我們這兒!就是在目前!在俄國!在這時候,我們每一個人對上帝,對人民,對自己,都有義務,都肩負著偉大的重任!我們在睡覺,時光在流逝,我們卻在睡大覺……」

「請讓我向你指出,」拉夫列茨基說,「現在我們根本不是在睡覺,不如說,我們是不讓別人睡覺。我們像公雞似的,直著嗓子叫。你聽,這已經是雞啼三遍啦。」

被他這麼一說,米哈列維奇不禁覺得好笑,也安靜了下來。「明天見,」他微笑著說,把煙斗塞進煙袋。「明天見,」拉夫列茨基也說。但是兩個朋友又繼續聊了一個多小時……不過他們不再提高嗓門,他們的談話是平靜的,憂傷的,充滿了善意。

米哈列維奇第二天走了,雖然拉夫列茨基一再挽留,卻沒有能勸他留下,不過倒是和他暢談了一個痛快。原來,米哈列維奇是身無分文。拉夫列茨基在頭一天晚上就憐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