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四個小時以後,他已經踏上了歸途。他的四輪旅行馬車在鬆軟的村道上飛快地滾動。已有兩個星期不曾下雨。一層乳白色的薄霧瀰漫在空中,籠罩著遠處的樹木,散發出一股焦臭味。一朵朵輪廓不清的、深色的烏雲飄過淺藍的天空,相當強勁的干風陣陣吹來,卻不能驅散暑氣。拉夫列茨基把頭靠在背墊上,兩手交疊在胸前,眼望著像扇形在眼前掠過的田野,望著緩緩閃過的爆竹柳,望著那些帶著遲鈍的懷疑斜睨著馬車駛過的、蠢笨的烏鴉和白嘴鴉,望著長長的田壟上叢生的苦艾、蒿子和野生花楸果;他凝望著……這片新鮮的草原的沃野,這蒼翠的林木,這連綿的丘陵和長滿低矮檞樹叢的溝谷,這灰色的村落,這稀疏的白樺——這整個他暌離已久的俄羅斯景色,在他心中勾起無限甜美的同時又幾乎是悲痛的情思,使他心頭感到一種愉快的壓迫。思緒萬千,在他頭腦里緩慢地飄浮,它們也是那麼紛亂,模糊,像在高空飄浮的雲朵一樣。他回憶起自己的童年和自己的母親,回憶在她彌留之際,人們怎樣把他帶到她面前,她怎樣把他的頭摟在胸前,聲音微弱地邊哭邊說,後來望了格拉菲拉·彼得羅夫娜一眼——就沉寂了。他又想起他的父親,起初是精神飽滿,聲若洪鐘,對一切都不滿,後來眼睛瞎了,時常哭哭啼啼,灰白的鬍子邋裡邋遢;想起他有一次吃飯的時候多喝了一杯酒,調味汁弄髒了食巾,他突然大笑起來,眨著一雙瞎眼,紅著臉,大講起自己種種得意的往事;他也記起了瓦爾瓦拉·帕夫洛夫娜——便不由得眯起了眼睛,像一個人內心感到剎那的疼痛那樣,接著就用力晃了晃腦袋。後來,他的思想就停留在麗莎身上。

「是啊,」他想道,「一個新的生命剛剛踏上人生的道路。多麼好的姑娘,將來會變成怎麼樣呢?她長得很美。蒼白的、嬌嫩的臉,眼睛和嘴是那麼嚴肅,目光又是那麼真摯天真,可惜,她的宗教熱忱似乎有些過分。她身材修短合度,步態那麼輕盈,聲音那麼文靜。我非常喜歡看她突然停下來,一笑不笑地凝神聽你說話,然後,把頭髮向後一甩,沉思起來。的確,我也認為潘申配不上她。可是他又有什麼不好呢?話又說回來,我又何必來瞎操心?大夥走的那條路,她也要走。我還是打一會兒盹吧。」於是拉夫列茨基就閉上了眼睛。

他不能入睡,而是沉入旅途中常有的矇矇矓矓的狀態。往事如煙,依舊緩慢浮現在他心頭,和別的印象混合交錯。天知道為什麼,拉夫列茨基忽然竟會想起羅伯特·庇爾 ……想起法國歷史……想起假如他身為將軍,他會怎樣打個勝仗:他耳邊彷彿聽到槍聲和吶喊……他的頭滑向了一邊,他睜開眼睛……依然是那片田野,那同樣的草原景色;拉邊套的馬的磨損的馬掌交替地在滾滾的塵土中閃耀,車夫的腋下帶紅鑲條的黃襯衫被風鼓起……「我回到家鄉是多麼好啊,」——這個念頭在拉夫列茨基的頭腦里閃過。他喊了一聲:「走!」——便緊裹在大衣里,更緊地貼著靠墊。馬車晃動了一下:拉夫列茨基把身子坐直,睜大了眼睛。他眼前的小丘上伸展著一座不大的村落,右邊一些可以看見一所古舊的地主的小宅,百葉窗全部關著,小小的門廊已經歪斜,從大門開始,在寬廣的庭院里長滿了翠綠濃密、像大麻般的蕁麻;那裡還聳立著一間橡木搭的、還很堅實的小糧倉。這就是瓦西里耶夫斯科耶村。

車夫把馬車轉向大門口,勒住了馬。拉夫列茨基的僕人從馭座上抬起身來,像是準備要往下跳,嘴裡喊著:「嘿!」傳來一陣嘶啞、低沉的吠叫聲,但是卻不見狗的影子;僕人又準備往下跳,又叫了一聲:「嘿!」又是一陣衰老的吠叫聲,轉眼之間,院子里不知從哪裡跑出了一個穿黃色土布長衣、頭髮雪白的人。那人用手遮住陽光望了望馬車,忽然兩手在大腿上拍了一下,亂轉了一陣,然後跑過來打開大門。馬車進了院子,車輪在蕁麻上碾過,發出沙沙的響聲,在台階前停下。那個白髮老頭顯然動作還很麻利,已經叉開兩條彎腿站在最下面的台階上,急忙拉起車上的皮帶,解開皮簾,便攙著主人下車,吻了他的手。

「你好,你好,兄弟,」拉夫列茨基說,「你好像是叫安東吧?你還健在呀?」

老頭默默地一鞠躬,就跑去取鑰匙了。在他跑開的當兒,車夫仍舊端坐著,側過身子瞧著那扇鎖著的門;拉夫列茨基的僕人跳下車來,一手扶著馭座,就以這種可以入畫的姿勢站著。老頭拿來了鑰匙,完全沒有必要地像蛇似地彎著身子,高高地抬起臂肘,把門打開,然後退到一旁,又是深深地一鞠躬。

「現在我可到家了,我可回來了。」拉夫列茨基這樣想著,走進那小小的前廳。這時,一扇扇百葉窗都乒乒乓乓地打開,白晝的光線射進了空蕩蕩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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