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上面提到的次日早上九點多鐘,拉夫列茨基正走上卡利京家的台階。他遇到麗莎戴著帽子和手套,迎面走出來。
「您上哪兒去?」他問她。
「去做祈禱。今天是星期天。」
「您一向都去做祈禱?」
麗莎沒有做聲,驚異地望了望他。
「請原諒,」拉夫列茨基說,「我……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來向你們辭行的,再過一小時我就要到鄉下去了。」
「離這兒不遠吧?」麗莎問。
「大約二十五俄里。」
這時,連諾奇卡由一個女僕陪伴著,在門口出現了。
「記住,別忘了我們,」麗莎說著就走下台階。
「你們也別忘了我。請聽我說,」他又說,「您去教堂,請順便也為我祈禱。」
麗莎站下來,轉身向著他。
「好吧,」她正視著他的臉,說。「我也會替您祈禱的。走吧,連諾奇卡。」
進了客廳,拉夫列茨基看到只有瑪麗亞·德米特里耶夫娜一個人在。她身上散發出花露水和薄荷的香味。她說她頭痛,一夜沒有睡好。她以她平時那種懶洋洋的親切接待客人,說話不多。
「您說,」她問他,「弗拉基米爾·尼古拉伊奇這個年輕人不是很可愛嗎?」
「是哪一個弗拉基米爾·尼古拉伊奇呀?」
「就是昨天在這兒的潘申呀。您給他的印象好極了。我有個秘密告訴您,mon cher cousin ,他愛我的麗莎都快愛得發瘋了。這有什麼不好呢?他門第好,官場得意,人又聰明,喏,已經是宮中的侍從官,如果上帝的旨意如此……我這個做母親的會高興死了。當然,這可是事關重大,當然,兒女的幸福都要靠做父母的。所以說,直到現在,事情好好壞壞,樣樣都是由我一個人來承擔:撫養孩子啦,教育孩子啦,哪一樣不是我……您瞧,我剛才還給博柳斯太太寫信,請她給介紹一位家庭女教師……」
瑪麗亞·德米特里耶夫娜就滔滔不絕地講起自己的吃苦、操勞和自己的母愛。拉夫列茨基默默地聽著,把帽子在手裡轉動。他的冷漠、沉重的目光把這位愛嘮叨的夫人看得不好意思起來。
「您覺得麗莎怎麼樣?」她問。
「麗莎維塔·米哈伊洛夫娜是一位非常好的姑娘,」拉夫列茨基說著就站起身來,鞠躬告退,到馬爾法·季莫費耶夫娜那邊去了。瑪麗亞·德米特里耶夫娜不滿地目送著他,心裡想:「真是個笨伯,鄉巴佬!現在我才明白,為什麼他老婆會對他不忠實。」
馬爾法·季莫費耶夫娜正坐在自己的房間里,她的全班人馬都圍繞著她。他們一共有五個,差不多個個在她心上都是同樣地親。他們是:一隻大嗉子的、受過調教的灰雀,自從它不會宛啼,不會吸水以後,她就格外疼愛它了,一隻非常膽小的、溫順的小狗羅斯卡,一隻愛發怒的雄貓「水手」,一個大眼睛、尖鼻子、黑皮膚的、好動的、大約九歲的小女孩,名叫舒羅奇卡,還有一位五十五歲光景的老婦人,名叫納斯塔西婭·卡爾波夫娜·奧加爾科娃。她總是戴著白色包發帽,黑衣服上加一件窄小的褐色短上衣。舒羅奇卡出身在小市民家庭,父母雙亡。馬爾法·季莫費耶夫娜收養她和收養羅斯卡,都是出於憐憫;小狗和小女孩都是她從街上拾來的,兩個都是又瘦又餓,兩個都被秋雨淋得濕透。沒有人來找過羅斯卡;至於舒羅奇卡,她的做鞋匠的叔叔,一個酒鬼,甚至很樂意把她讓給馬爾法·季莫費耶夫娜收養,因為他連自己都吃不飽,更不必說養活侄女了,他只會用鞋楦敲她的腦袋。跟納斯塔西婭·卡爾波夫娜,馬爾法·季莫費耶夫娜是在一次朝聖的時候,在一座寺院里結識的,在教堂里,她主動走到她面前(照馬爾法·季莫費耶夫娜的說法,她所以喜歡她,是因為她祈禱起來津津有味),她主動和她交談,請她到家裡來喝茶。從那天起,她就再也離不開納斯塔西婭·卡爾波夫娜了。納斯塔西婭·卡爾波夫娜出身於貧寒的貴族,是一個沒兒沒女的寡婦,性情溫和而樂觀。她的頭圓圓的,滿頭白髮,雙手柔軟白皙,粗眉大眼,表情溫柔慈祥,往上翹的鼻子樣子有些滑稽。她崇拜馬爾法·季莫費耶夫娜,馬爾法·季莫費耶夫娜也非常喜歡她,雖然對她那多情的心有時要取笑幾句,因為她特別喜歡所有年輕的人,最無傷大雅的玩笑都會使她不由得像小姑娘那樣臉紅。她的全部財產是一千二百紙盧布;她的生活靠馬爾法·季莫費耶夫娜負擔,但是卻和她平等相處:馬爾法·季莫費耶夫娜是忍受不了卑躬屈膝的。
「啊,是費佳!」她一看到他,就開口說。「昨天晚上你沒有看到我的一大家子:現在你就請來瞧瞧吧。我們都在準備喝茶;這是我們星期天第二次喝茶了。你可以和他們都親熱親熱,只是舒羅奇卡不讓,還有貓兒會抓你。你今天就走?」
「今天就走。」拉夫列茨基在一張矮椅子上坐下。「我已經跟瑪麗亞·德米特里耶夫娜告辭過了。我還看到麗莎維塔·米哈伊洛夫娜。」
「你就叫她麗莎吧,我的爹,她是你哪一門子的米哈伊洛夫娜呀 ?你老老實實地坐著吧,不然舒羅奇卡的椅子要被你坐壞了。」
「她去做祈禱去了,」拉夫列茨基繼續說,「她真是那麼虔誠嗎?」
「是的,費佳,非常虔誠。比你我都虔誠,費佳。」
「您還不夠虔誠嗎?」納斯塔西婭·卡爾波夫娜輕聲說。「今兒早禱您沒去,晚禱就該去了。」
「不,——你自個兒去吧:我變懶了,我的媽,」馬爾法·季莫費耶夫娜說。「喝茶讓我變得嬌氣了。」她對納斯塔西婭·卡爾波夫娜用「你」,儘管和她處於平等關係,——她馬爾法·季莫費耶夫娜畢竟是佩斯托夫家族的人:在伊萬雷帝的追薦亡人名簿上,就載有三個姓佩斯托夫的;馬爾法·季莫費耶夫娜對這一點是清楚的。
「請告訴我,」拉夫列茨基又開始說,「剛才瑪麗亞·德米特里耶夫娜對我說起這個……叫什麼……潘申來著。這位先生是個什麼人呀?」
「她真是個長舌的婆娘,上帝饒恕我!」馬爾法·季莫費耶夫娜咕嚕說。「她大概還悄悄地告訴你,說什麼碰上了一個多麼中意的求婚人。她跟那個牧師的兒子嘀嘀咕咕還嫌不夠。其實連影子還沒有呢,真是謝天謝地!可是她已經說開了。」
「您為什麼要『謝天謝地』?」拉夫列茨基問。
「因為我不喜歡那個漂亮小夥子;況且,這又有什麼值得高興的呢?」
「您不喜歡他?」
「是啊,他又不是個人人愛。只要納斯塔西婭·卡爾波夫娜愛上他,他就夠啦。」
那可憐的寡婦被她說得十分狼狽。
「您這是怎麼搞的,馬爾法·季莫費耶夫娜,您真是不敬畏上帝!」她叫了起來,霎時間,她的臉和頸脖都漲得通紅。
「他這個騙子,他是知道的,」馬爾法·季莫費耶夫娜打斷了她的話,「他知道怎麼去迷住納斯塔西婭·卡爾波夫娜:他送她一個鼻煙壺。費佳,你去向她要點鼻煙來聞聞,你就會看見那隻鼻煙壺夠多麼漂亮:壺蓋上畫著一個騎馬的驃騎兵。我的媽,你就不用為自己解釋啦。」
納斯塔西婭·卡爾波夫娜只是一個勁兒地擺手否認。
「好吧,那麼麗莎呢,」拉夫列茨基問,「對他還有意思嗎?」
「她好像還喜歡他,可是天曉得她!別人的心,你知道,就像一座黑漆漆的樹林,女孩兒家的心就更不用說了。就拿舒羅奇卡的心來說吧——你倒來猜猜看!自從你來了,她就躲起來,可是又不出去,這是為什麼呢?」
舒羅奇卡憋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就跑了出去,拉夫列茨基也站了起來。
「是啊,」他慢吞吞地說,「少女的心是猜不透的。」
他開始告辭。
「怎麼?我們不久還能看到你嗎?」馬爾法·季莫費耶夫娜問。
「再說吧,姑姑:反正離這兒不遠。」
「對啦,你是要去瓦西里耶夫斯科耶村。你不願意住在拉夫里基——唔,這是你的事;不過,你到了那兒,去給你母親上個墳,順便也給你奶奶上個墳。你在外國學了那麼多的學問回來,沒準,她們就是在墳墓里也能感到你去看她們去了。還有,費佳,別忘了給格拉菲拉·彼得洛夫娜也做個追薦法事,這兒給你一個盧布。拿著,拿著,這是我給她做追薦法事用的。她活著的時候我不喜歡她,可是沒得可說的,她是個有性格的姑娘。為人聰明,也沒有虧待你。現在你走吧,上帝保佑你,要不然我該讓你討厭了。」
於是,馬爾法·季莫費耶夫娜擁抱了自己的侄兒。
「麗莎是不會嫁給潘申的,你放心吧。這種人不配做她的丈夫。」
「我一點也沒有不放心呀,」拉夫列茨基說了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