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過去這幾個禮拜,我的大腦有一部分一直感覺得到凱穿什麼、在拖車的哪裡、又在做什麼,我現在就運用這部分來感應凱。只是,不用說,什麼都感應不到——感應鏈也跟著消失了。

我出聲喊喬——我想應該是吧——但喬也已經走了。現在我只能靠自己。就剩老天爺來幫忙了,幫我們兩個。我覺得慌亂像要襲來,但我奮力壓下。一定要保持頭腦清醒,思緒一亂,凱活命的機會就會瞬息即逝。我快步穿過走廊朝玄關跑去,不去管壓在大腦深處的討厭聲音,不去聽那聲音說我已經失去凱,凱已經死了。這種事我哪知道?既然感應鏈都已經斷了,我怎麼可能知道。

我看一眼地上散落的書,再看一眼大門。新來的腳印是從這裡進來的,也是從這裡出去的。天上閃電霹靂,雷聲隆隆,狂風再起。我走向大門,剛伸手去握門把,就停在那裡。有東西卡在門板和門柱的縫裡。很細,輕軟,像蜘蛛絲。

一根白髮。

我盯著那根白髮,卻反常地沒一絲驚訝。我早該想到的,還用說;若不是這天昏地暗的一天挨過那麼多打擊、驚嚇,我早該想到的。不全都錄在早上約翰放給我聽的錄音帶裡面了嗎?回想起來卻好像是上輩子的事了。

別的不講,約翰掛她電話時,錄音帶里有報時的記錄。早上九點四十分,東部夏時制時間。錄音帶里的電腦合成語音報出這時間,也就表示換算過去,羅杰特是在一大早六點四十分打這通電話的……這也要她是真的從棕櫚泉打電話的。不是沒有可能;而且,就算從機場開車到瑪蒂住的拖車途中,我真的注意到這時間有一點怪怪的話,也可能在心裡隨便打發掉。加州多的是鬧失眠的人,趕在太陽還沒整個爬上地平線前把東岸的事辦好,這有什麼不對?只不過這裡面還是有事情沒辦法這麼容易就打發掉的。

例如約翰一度按停,要把錄音帶拿出來。他說這是因為我不僅沒有發笑,反而臉色發白。我跟他說繼續放沒關係,我只是沒想到會再聽到她的聲音。她那嗓音……媽的,這錄音帶的音質真好。只不過,那其實是地下室的小子,我那躲在潛意識裡的同謀,聽了約翰的錄音帶在作怪。絕對不是她的嗓音把地下室的小子嚇得臉色發白,而是錄音帶背景里的嗡嗡聲。你在TR打電話一定會聽到這裡獨有的嗡嗡聲,不論是打出去還是接電話。

羅杰特·惠特莫爾根本就沒離開過TR-90。若因我一時不察沒想到這件事,害得凱拉·德沃爾今天下午丟了性命,我一輩子不會原諒自己。我衝出屋外朝枕木步道狂奔,奔向即將再起的狂風驟雨里,心裡不斷說著這句話。

我沒有一頭飛過堤岸還真是老天保佑。我們那浮台有一半已經躺在堤岸上了,真摔下去,我很可能被浮台的碎片插得像利箭穿心,如吸血鬼般在木樁子上扭動掙扎。還真妙啊,這念頭!

驚慌的人真的不宜快跑,那就像被毒蔓藤刮到。等我狂奔到步道的最後一節枕木,伸出手抱住一株松樹幫忙剎車、察看情況時,我的腦子已經亂得快要沒辦法思考了。凱的名字又在我腦子裡亂敲,好大聲,沒有餘地做別的。

接著,一記暴雷從天上打下來,打在我的右手邊,把一株很大的老雲杉從根打斷,僅剩下三英尺樹榦。這株雲杉可能從莎拉和基托還在人世的時候就已經矗立在這裡了。當時我若面對著閃電打下來的路徑,準會瞎掉。雖然我趕忙別過臉去,但閃電還是留下一道寬寬的藍光在我眼睛裡面閃,像特亮的閃光燈打上了眼。一陣吱吱嘎嘎、天搖地動的聲響,兩百英尺高的雲杉就這樣倒進了湖裡,濺起一大片水花,像在灰暗的天空和湖水之間掛了一簾長長的水幕。殘留的樹樁著火了,在雨里燃燒,像女巫的帽子。

這一擊像扇了我一記耳光,打得我混亂的腦子清醒起來,讓我有機會再用一次。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動腦。首先,我幹嗎沒頭沒腦就往這邊沖?我為什麼覺得羅杰特會把凱拉帶到湖邊來?我不剛從湖邊回去嗎,她為什麼不帶著她避開我呢?比如沿著車道朝42巷去?

別傻了。她會朝這裡來是因為大街是回沃林頓的路,沃林頓又是她待的地方。打從她把她老闆的遺體用私人飛機送回加州後,她就一直待在那裡。

她是趁我在喬工作室的地下貯藏室,找到藏在貓頭鷹肚子里的小鐵盒、研究小紙頭上的世系表時,偷溜進屋子裡來的。她那時候本來是可以把凱帶走的,但我沒給她機會。我沖了回來,怕出事,怕有人要抱走孩子——

羅杰特嚇醒她了嗎?凱看到她有沒有想要警告我呢?我是不是因此才急得往這邊沖?可能吧。那時我還沒從神遊地回來,我們兩個的感應鏈還沒斷。我回去時,羅杰特一定已經就在屋子裡了。搞不好她就躲在北廂的卧室壁櫥里,從門縫裡偷看。其實我也不是不知道的。那時我不是感應到她了嗎?我不是感應到有東西在看我嗎?而且不是莎拉。

但我還是扔下凱,抓了翠苗圃的手提袋朝這裡來。右轉。北轉。走到樺樹那邊,走到露頭大石那邊,走到一袋白骨那邊。我把該做的事處理完了。但就在我處理那件事的時候,羅杰特抱著凱拉沿枕木步道走在我後面,左轉到大街上去了。再轉向南,回沃林頓。我只覺得胸口堵著一塊大石頭直往下沉。我知道我可能真的聽到了凱……甚至看到過凱。我猜是小鳥趁風雨暫停偷溜出來看一下狀況的,其實根本就不是小鳥。凱那時已經醒了,看到了我——搞不好也看到了喬——想出聲叫我們。但她剛出聲,小小一聲,就被羅杰特捂住了嘴。

那會是多久以前的事呢?回想起來好像有幾輩子,但我知道其實沒多久——不到五分鐘,我看。但要淹死一個小女孩兒不需要多久。基托伸直手臂穿破水面的畫面又要重回我的心頭——他的小手一下張開、一下握緊,一下張開、一下握緊,好像要代替沒辦法呼吸的肺部——我趕忙把它推開。心裡雖然很想立刻朝沃林頓的方向衝過去,但我也強迫自己壓下。我若衝過去,只會又陷入慌亂。

喬死後那麼多年,我第一次那麼想她,想得好苦。但她這一回真的走了,連一聲輕嘆也沒有。現在除了我自己,沒有人可以依靠了。我選擇朝南方走,沿著落滿倒伏樹木的大街走下去。倒下的樹繞得開的就繞過去,完全擋住去路的就從下面爬過去,逼不得已才會從倒下來的樹上吱吱嘎嘎踩過去。我一路走,一路想在心裡念一些這時用得上的標準祈禱文,但沒一篇過得了羅杰特浮現在我腦際的那張臉。張嘴尖叫、冷酷無情的臉。

我現在還記得當時自己心裡想這是「鬼屋」的戶外版。我七手八腳連翻帶爬往前走時,沿路的樹木都像在蠱惑我。第一回合重擊沒吹倒的樹木,到了第二回合遇上追加的狂風驟雨就大批倒了下來,一次十幾、二十棵。吵得就像巨人腳掌落地,但我根本不必去管自己踩出來的聲音。我走過巴徹爾德家的營地時,只看見一圈圓圓的預鑄水泥建築套在鑽出地表的露頭巨石上面,像一頂帽子蓋在腳凳上。整個屋頂都被一株倒下來的鐵杉給剷平了。

從「莎拉笑」往南走了一英里後,我看到凱的白色髮帶掉在路上。我撿起髮帶,覺得髮帶的紅邊怎麼那麼像血。我把髮帶收進口袋,接著朝南走。

五分鐘後,我走到一株老松樹旁邊。它橫倒在小路上,樹身長滿苔蘚,樹榦還有一部分連著殘樁,撕裂成一條條,拉得長長的,歪扭成一團。一有水湧上來,衝過倒在湖裡二三十英尺的樹冠,斷裂的樹榦就會像生鏽的鉸鏈般吱嘎亂叫。只能從下面爬過去,所以我只好跪下。才剛跪下,就看到那底下已經有膝蓋壓出來的痕迹。除此之外,我還看到別的東西:又一條髮帶。我把這條髮帶撿起來,和口袋裡先前那條放在一起。

我才鑽進松樹底下一半,就聽到又有一株大樹倒下來,而且還近得多。緊接著傳來一聲尖叫——不是痛,不是怕,而是吃驚的怒氣。再而後,雖然雨勢淅瀝加上風聲不斷,我居然聽到了羅杰特在說:「回來!不要去那裡!那裡危險!」

我趕忙硬從樹下擠過去,沒注意到斷掉的殘枝在我後背下方刮出了一道傷口。過去後,我馬上站起來,拔腳沿著小路狂奔。若擋路的倒樹不是很大,我就停也不停,一躍而過;若大一點,我就手腳並用爬過去,完全不管它是不是會滾或滑。雷聲轟響。一道很亮的閃電打下來,映著閃電的光,我看到樹林後面有灰色的穀倉板建築。我第一次見到羅杰特那天,只能看到一點點沃林頓。如今,這片樹林像老舊的袍子般被風雨一刀劃開——這一帶絕對要過好幾年才能恢複原貌。沃林頓的後半截已經被兩株大樹全都剷平了,那兩株大樹像是一起說好倒下來的,像餐宴桌上的刀叉,在一片狼藉里擺出一個枝繁葉茂的十字交叉。

接著是凱的聲音,之所以穿得透風雨,純粹因為她發出的是驚恐的尖叫:「走開!我不要你,白奶奶你走開!」聽見她怕成這樣,我心頭一凜,但聽到她的聲音終究是好事。

從我聽到羅杰特的叫聲而停住腳的地方再往前四十英尺,就又有樹橫倒在路中央。羅杰特就站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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