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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睡得很沉,跟我放下她出去前一樣,側著小身子,緊抓著髒兮兮的絨毛小狗靠在下巴頦。絨毛小狗弄髒了她的脖子,但我不忍心把小狗拿開。她再過去左邊的地方,從敞開的浴室門後,聽得到很規律的「叮叮」聲,水正從水龍頭往下滴進浴缸裡面。冷空氣在我四周徐徐環繞,像絲絨纏身,輕輕撫過我的臉頰。我只覺得脊背發涼。本特的鈴鐺從起居室傳來輕輕一聲叮噹。

水還熱著哪,甜心,莎拉低聲細語,你就對她好,當她爸爸吧。趕快,去吧。照我說的去做,照我們兩個想的去做。

我也真的很想照做,喬當初防著不讓我到TR、到「莎拉笑」這裡來,想必就是為了這緣故。連她可能懷孕了先藏著沒讓我知道,也應該是這樣。那感覺,像是我剛發現自己身體裡面躲著一個吸血鬼、一個妖怪,而這個妖怪、這個吸血鬼,可是連一絲一般人說的「脫口秀良心」和「論壇版道德」 都沒有。我身體裡面的這部分,只想把凱抱進浴室,丟進浴缸的溫水裡面,壓在水下,眼睜睜看著她的白底紅邊緞帶在水底下漂啊漂,跟卡拉·迪安身上的白衣、紅襪在湖底漂啊漂而岸邊的野火在他們父女兩人周圍狂燒一樣。我的這部分,對於由我來付這筆舊賬的最後一期款項,可是樂得很。

「蒼天在上,」我低聲咕噥,舉起一隻顫抖的手,抹一把臉,「她會的把戲那麼多,她的力量又那麼強。」

我還沒全跨過浴室的門,門就想先一步關起來,但我把它推開,一點也不費力氣。只是,浴室醫藥櫃的門砰一聲打開了,鏡面打在牆上破了,柜子裡面的東西全飛出來,朝我打過來,所幸並沒多少危險。這一次的飛彈包括牙膏、牙刷、塑料杯和放了很久的維克吸入劑 等。我伸手把浴缸的塞子用力拔起來,浴缸里的水開始咕嘟嘟流掉時,我聽到哀怨的驚呼聲,很輕,很輕。百年來TR這裡淹死過的人已經夠多,天可明鑒。有那麼一刻,我覺得心底有一股強烈的衝動,想趁浴缸里的水還淹得死人的時候,把塞子再塞回去。只不過,我還是用力扯斷塞子的鏈條,一把丟向走廊。這時,醫藥櫃的門又猛地一關,鏡面僅剩的碎玻璃這下子全掉到地上。

「你弄死了幾個?」我問她,「除了卡拉·迪安、克里·奧斯特、我和喬的凱婭,還有幾個?兩個?三個?五個?到底要弄死幾個你才甘心?」

全部都要!這一句回答猛地扔了過來,但裡面不止有莎拉的聲音,還有我的聲音。她已經附在我身上,像小偷一樣從地下室偷偷溜進了我的身體……我心底也已經在盤算,即使浴缸里的水全放光了,即使水泵一時沒電發動不了,可屋外不就有那麼一大片湖嗎?

全部都要!那聲音又喊了一次,全部都要!甜心!

當然——不全部都要哪能甘心!不全死光了,「莎拉笑」是不會甘心安息的。

「我會幫你,讓你安息,」我說,「我一定做到。」

浴缸里僅剩的最後一汪水也流光了……但是,外面不就有那麼一大片湖嗎?我隨時都可以改變主意。我走出浴室,再去看一眼凱。她動也沒動,莎拉跟著我在這屋裡行動的感覺已經不見了,本特的鈴鐺也沒吭一聲……只是,我還是覺得心裡七上八下的,不想留她一個人在這裡。不過,若想把我要做的事做完,不留她一個人也不行。而且,要做就不要再遲疑了。郡警和州警最後一定會找到這裡來,管它有沒有暴風雨,管它有沒有倒下來的樹,他們終究會來的。

沒錯,只是……

我走進走廊,著急得四下看看。屋外雷聲隆隆,但不像先前一聲接一聲那麼急了。風勢也一樣。唯一沒減弱的就是有人在盯著我看的感覺,而且,這一位不是莎拉。我又站住不動,在心裡安慰自己,說這只是神經緊繃太久還沒放鬆下來的緣故。過了一會兒,我才再沿著走廊向大門走去。

我打開門廊的大門……馬上飛快朝屋內四下搜尋一番,像是以為一定有人或是什麼東西躲在書架後面,伺機而動。可能就是那團影子吧,來向我要回它的集塵網。但就算真有什麼影子,也就我一人而已,至少,在世界的這個角落裡是這樣。我看來看去,只看到驟雨打在窗玻璃上映現的波紋。

雨還是很大,光是從門廊衝到車道,就淋得我成了落湯雞。我沒去管它。沒多久前,我剛看到一個小女娃被人活活淹死,自己也差一點跟著被淹死,所以再大的雨如今也擋不了我去完成要做的事。我把先前砸在車頂留下一個大凹痕的那根大樹枝搬下來,往旁邊一扔,打開雪佛蘭后座的門。

我在翠苗圃買的東西還好好地放在后座上面,裝在莉拉·普羅克斯給我的手提布袋裡。修枝刀和鏟刀都看得出來,唯獨第三樣東西看不出來,因為多套了一層塑料袋。這一樣要不要特別裝起來?莉拉問過我,安全至上,才不後悔。後來我要走時,她還說起肯尼的老狗小藍莓準會追海鷗追到昏倒,開心得大笑幾聲,但眼睛始終沒笑。說不定要分辨誰是火星人、誰是地球人,就是要靠這一點——火星人笑的時候眼睛從來不會跟著笑。

我也看到羅米和喬治送我的禮物還擺在前座:我一開始以為是德沃爾氧氣罩的那個面罩式速記機。地下室的小子這時發話了——至少跟我講了一點悄悄話吧——於是我探身到前座去,拎起面罩速記機的鬆緊帶。至於我拿這玩意兒是要幹嗎,想也沒想。我把速記機扔進手提袋,一把摜上車門,沿著枕木步道朝湖邊走去。經過小碼頭時,我還鑽進碼頭下面看了一下。我們有幾樣工具一直收在那裡。那裡沒有鶴嘴鋤,但我抓了一把鏟子出來,拿來挖墳應該還可以。之後,我以此生不再的心情,依著夢中走的路線朝大街走去。我不需要讓喬幫我去找出地點,「綠色貴婦」的手不就一直指著那地方沒放下來過嗎?而且,就算沒有「綠色貴婦」幫我指路,就算莎拉·蒂德韋爾早已經不再發出衝天的惡臭,我想,我那時一樣會知道要到哪裡去找的。我想,我那時被蠱惑的心,一樣會領著我去找到地方的。

有個人站在我和小路旁的那塊灰色露頭的巨石中間。等我走到最後一條枕木步道那裡時,他出聲叫我,沙啞刺耳的嗓音我熟得不能再熟。

「喂,我說你這大嫖客啊,你的婊子哪裡去啦?」

他站在大街上面,頂著滂沱大雨,但那一身伐木工的衣服——綠色法蘭絨長褲,格子花紋羊毛襯衫——還有頭上那頂褪色的藍色北軍帽子,卻都是乾的。因為,滂沱的大雨直穿過他的身軀,沒淋在他的身上。看起來很像真人,但和莎拉一樣,只是一縷幽魂。我朝前踏步準備走向他時,雖然在心裡用這句話給自己打氣,心跳卻還是不禁加速,在胸口怦怦跳得像敲打的鼓槌。

他穿的是賈里德·德沃爾的衣服,但並不是賈里德·德沃爾。這一位,是賈里德的曾孫麥克斯韋爾,生平事迹以偷雪橇開始、以自殺終了的麥克斯韋爾·德沃爾……他死前買兇殺了自己的兒媳,因為這女人好大的膽子,有他那麼想要的東西居然硬就是不肯放手給他。

我朝他走過去,他往小路中間一挪,擋住了我。我感覺到一股股寒氣從他身上散發出來。我這是作事實陳述,我現在記得怎樣就說怎樣:我感覺到一股股寒氣從他身上散發出來。沒錯,真的是麥克斯韋爾·德沃爾,只是,他像在化裝舞會上扮伐木工人,模樣也像他兒子蘭斯剛出生時的那年紀。上了年紀,但老當益壯,年輕一輩會繞在身邊言聽計從的那一號人物。這時候,好像是我的心念把他們全叫了來似的,緊接著我就看到他身後開始有其他人影也幽幽忽忽地現了形,排成一排,橫擋在小路上面。都是那天跟賈里德一起在弗賴堡遊園會的人,有幾個我現在認得出來是誰了。比如弗雷德·迪安,當然,一九〇一年時他只有十九歲,他親手淹死女兒還要再過三十多年。先前我覺得很像是我的那一個,便是哈利·奧斯特,我曾祖父的姐姐生的長子。他應該是十六歲,要興風作浪還嫌太小,但在林子里和賈里德一起幹活兒倒是夠大,和賈里德在同一個茅坑拉屎也夠大。結果,他們都誤把賈里德的蠱惑當作睿智。另有一個忽然頭一歪,擠了一下眼睛——這小動作我見過。在哪裡見的?我想起來了:湖景雜貨店。這小夥子是剛過世的羅伊斯·梅里爾的父親。其他人我就不認得了,也不想知道。

「你休想打我們跟前過去,」德沃爾說時舉起兩隻手,「想都別想!我說得對吧,夥計們?」

其他人全都咕咕噥噥表示同意——我想你在現在的搖頭族 或幫派的小嘍啰身上應該都看得到——但聲音聽起來很遠,與其說有威脅還不如說很悲傷。這個套著賈里德·德沃爾衣服的人略有一點實體的感覺,可能是因為他生前就是個虎虎生風的人物吧,也可能是因為他剛死不久。但其他的,頂多就像投影罷了。

我再往前走,朝那團不停散發的寒氣走過去,朝他的氣味走過去——這種病人的味道,我先前遇見他時,他身上就有。

「你以為你是要去哪裡?」他朝我大喊。

「散步養生,」我說,「法律沒有禁止吧。這大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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