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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我基本處於恍惚迷離的神遊狀態。我是回神過幾次——比如那張胡亂寫著家族世系的小紙條從我的舊速記簿里掉出來那次——但都只是短暫的插曲。有一點像我同時夢到瑪蒂、喬、莎拉的情況,也有一點像我小時候那場夢境混亂的高燒,我差一點死於麻疹的那次。但是,大多數時候還是什麼也不像。神遊就是神遊。我一直在那感覺裡面,只願上天沒讓我這樣神遊過。

喬治朝我走過來,押著那個戴著藍色面罩的男人走在他前面。喬治現在也一瘸一拐的了,而且很嚴重。我聞到滾燙的熱油、汽油和輪胎燒焦的味道。「她死了?」喬治問我,「瑪蒂?」

「對。」

「約翰呢?」

「不知道。」我才說完,約翰就抽動了一下,呻吟了一聲。他還活著,但流了很多血。

「邁克,聽好,」喬治才開口,還沒來得及說下去,就聽到一長聲凄厲的尖叫從窪地起火的車子裡面傳來。是那個開車的人,他陷在裡面要烤熟了。槍手轉身想跑過去,喬治馬上舉起手裡的槍:「敢動一下我就斃了你。」

「你不可以讓他就這樣燒死,」開槍的人在面罩裡面說,「連狗也不應該這樣放著讓它燒死。」

「他已經死了,」喬治說,「沒有防火裝備,你走不到那輛車十英尺內。」他站不穩,晃了一下,臉色白得跟我從凱臉上抹掉的發泡奶油一樣。開槍的人作勢要衝向他,喬治把槍舉高。「再敢亂動你就別停,」喬治說,「我可不會住手,我發誓。把面罩拿下來。」

「不。」

「我才懶得跟你耗,耶西 ,準備去見你的天父吧。」喬治把手中左輪手槍的撞針朝下拉。

那個開槍的人說了一聲「耶穌基督!」一把扯下臉上的面罩。是喬治·富特曼,不怎麼讓人驚訝。他身後燒成一團大火球的福特裡面又傳來尖叫,之後就無聲無息,只剩滾滾黑煙往上躥升。幾記雷聲連番滾來。

「邁克,你到裡面找東西把他捆起來,」喬治·肯尼迪說,「我可以再押他一分鐘——硬是要兩分鐘也可以,但我血流得跟殺豬一樣。找找看有沒有捆綁帶,那東西得連胡迪尼也綁得住才行。」

富特曼站在那裡,眼光從肯尼迪身上飄到我身上又再飄回肯尼迪,然後偷偷瞄向68號高速公路。那裡居然杳無人煙,但其實也沒什麼好奇怪的——暴風雨即將來襲,氣象預報早就報得火熱。觀光客和避暑客都去找掩蔽處了,至於鎮上的人……

鎮上的人……大概全都豎著耳朵在聽吧。雖不中亦不遠矣。牧師正在講羅伊斯·梅里爾這個人,長壽的一生卓有成就,承平、戰時皆效力國家。只是,鎮上的老人聽的不是牧師嘴裡的話。他們豎起耳朵聽的是我們這邊,專心得像在湖景雜貨店裡圍在腌黃瓜的桶旁邊聽收音機轉播職業拳擊賽。

比爾·迪安緊抓著伊薇特的手腕,抓得指節發白。她的手好痛,但沒有抱怨。她就是要他緊抓著她。為什麼呢?

「邁克!」喬治喊我的聲音明顯減弱不少,「拜託你,你要幫忙啊。這人很危險!」

「放我走,」富特曼說,「這樣比較好,你不覺得嗎?」

「去你的狗屁大夢,操你媽的奶奶。」喬治罵回去。

我站起來,走過壓著鑰匙的盆栽,走上空心磚門階。天上打過一道閃電,跟著傳來隆隆的雷聲。

拖車裡,羅米坐在廚房桌邊的一張椅子上面,慘白的臉色比喬治有過之而無不及。「孩子沒事,」他是用儘力氣才擠出這幾個字的,「但好像醒過來了……我走不動了。我的腳踝整個報銷了。」

我朝電話走過去。

「別打了,」羅米說,聲音嘶啞、顫抖,「我打過,不通。閃電可能打中別的地方,打壞設施了。天啊,我這輩子從沒這麼痛過。」

我朝櫥櫃走過去,把一張張抽屜拉開來,看裡面有沒有捆綁帶,有沒有晒衣繩,有沒有……管它什麼都好。我在裡面的時候,萬一肯尼迪在外面因失血過多昏過去,那也叫喬治的另一個傢伙就會拿他的槍殺了他,再殺昏死在悶燒的草地上的約翰。等他解決了外面的兩個,一定進拖車裡來殺掉羅米和我。最後解決凱拉。

「不會,」我說,「他會留她活口。」

這樣搞不好更慘。

第一張抽屜是銀器。第二張是三明治袋、垃圾袋和扎得整整齊齊的一沓雜貨店折扣券。第三張裡面是隔熱手套、隔熱墊——

「邁克,瑪蒂在哪裡?」

我倏地轉身,活像在配製毒品時被人活逮。凱拉站在走廊尾端的起居室,頭髮散在睡得紅紅的兩頰旁邊,發圈像手鐲一樣掛在一隻手腕上面。她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滿是驚惶。應該不是槍聲驚醒她的,說不定連她媽媽的尖叫也沒驚醒她。是我驚醒她的。我腦子裡在想的事驚醒她的。

那時,我發覺自己想快一點把腦子裡的影像蓋掉,但太遲了。她先前就曾經看透我在想德沃爾的事,還告訴我別想不好的事。現在,她在我還沒來得及把她擋在我腦子外面時,就看透了她媽媽的事。

她張著嘴,瞪著一雙大眼睛,像手被老虎鉗夾住一般發出尖叫,跑向門口。

「不要,凱拉,不要!」我一個箭步衝過廚房,差一點就跌在羅米身上(他看我的神情略有一點痴呆,看來神志不是很清楚),及時抓住她。我抓住她的時候,也同時看到巴迪·傑利森正從懷恩堂的邊門出去,兩個先前和他在教堂外面抽煙的人跟著他一起走。現在我知道比爾為什麼緊抓著伊薇特的手不放了,也感謝他緊抓著伊薇特的手不放——感謝他們兩個。不知是什麼在逼他跟巴迪他們幾個一起去……但他不肯。

凱拉在我懷裡掙扎,扭著身體硬是要朝門口沖,大口喘氣,再次開始尖叫:「我要去!要媽媽!我要去!要媽媽!我要去——」

我輕聲喚她,用的是我知道她一定聽得到的聲音,用的是只有她才聽得到的聲音。她在我懷裡慢慢放鬆下來,轉向我,兩隻睜得大大的眼睛裡滿是困惑,淚光盈盈。她盯著我再看了一會兒,就好像懂了,她不可以出去。我放下她,她在原地站了一下子,才朝後退,一直退到屁股抵在洗碗機上,然後順著洗碗機的門往下滑,坐到了地上。之後,她開始低聲嗚咽——我從沒聽過那麼凄慘、哀傷的哭聲。她心裡都清楚,你知道吧。我不把事情讓她看清楚是沒辦法要她留在拖車裡面的,我不把……由於我們兩個都在神遊的地帶,所以我有辦法這樣。

巴迪載著他那兩個朋友,開著他的小貨車朝這裡來了。貨車的側面漆著:邦姆建築。

「邁克!」喬治大喊,口氣驚慌,「你快點啊!」

「再一下,」我喊回去,「再一下就好,喬治!」

瑪蒂和其他幾個人已經把野餐用的東西堆在水槽邊了,但我可以打賭,我衝去抓凱拉的時候,抽屜上面的富美家料理台絕對是乾淨的,沒有東西的。但現在不是。黃色的糖罐已經打翻,灑出來的糖上面寫了這幾個字:

快走

「不行。」我咕噥一聲,再去翻還沒翻的抽屜。沒膠帶,沒繩子,連爛手銬也沒有。雜物齊全的廚房裡面大部分都找得到至少三四副的啊!接著我靈機一動,去翻水槽下面的柜子。等我出去時,喬治已經晃得站不住,富特曼正盯著他伺機而動,隨時要撲上去。

「你找到膠帶了嗎?」喬治·肯尼迪問我。

「沒膠帶,有更好的。」我說,「你老實說,富特曼,是誰付錢要你來的?德沃爾還是惠特莫爾?還是你不知道?」

「滾!」他罵一句。

我的右手一直放在背後。我用左手指向下面的窪地,擠出驚訝的表情:「奧斯古德在那裡幹嗎?叫他走開!」

富特曼轉頭朝那邊看過去——這是本能反應——我右手一伸,用我在瑪蒂水槽下面工具箱里找到的榔頭,猛朝他的後腦捶下去。捶下去的聲音好恐怖;他後腦的頭髮掀起來,噴出的鮮血好恐怖;但以他腦殼破掉的感覺最最恐怖——像海綿一樣扁下去,液體噴到榔頭的把手,再粘到我的指甲縫裡。他像個沙袋般一頭栽下,我把手上的榔頭往旁邊一扔,倒抽一口氣。

「也好,」喬治說,「有一點難看,但你能做的可能就是這樣了,依……依……」

他沒像富特曼那樣一頭栽倒——像控制得很好的慢動作,甚至還很優雅——但還是倒下去了。我拿起那把左輪手槍,看了看,用力扔進馬路對面的樹林子里。在這節骨眼兒上,拿一把槍在身邊沒啥好處,只會害我更麻煩。

另有兩個人也從教堂離開了。一輛車,裡面坐滿身穿黑衣、頭戴黑紗的婦女,也離開了。我得快一點才行。我解開喬治的長褲,替他脫下來。子彈在他的大腿扯出一塊口子,但傷口看起來像是已經結痂。約翰的上臂就不一樣了,還在噴血,血量嚇人。我解下他的腰帶,纏住他的手臂,用力纏得很緊。接著,我拍一下他的臉頰。他睜開眼睛瞪著我看,眼神渙散,認不出來我。

「張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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