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陰翳又回來了,把禮拜天入夜的餘暉全罩在一層衰敗的美裡面。夕陽朝群山背後滑落,愈來愈紅,迷濛的暑氣跟著染上了紅暈,弄得西邊的天際像流了一大攤鼻血。我坐在露台上,遠眺夕陽,苦思一則字謎,卻怎麼都想不出來。電話響時,我把《頭痛時間》往寫好的稿子上一放,起身去接電話。每次走過去都會看到我寫的小說的書名,真煩。

「喂?」

「你那裡怎麼樣了啊?」約翰·斯托羅下達回覆令,連「嗨」一聲的客套也省了。不過,他聽上去沒有生氣,反而興緻高昂:「這憋死人的肥皂劇我想得好苦啊!」

「我決定當不速之客,自動參加禮拜二的午餐派對,」我說,「您老別介意啊。」

「才不會,這樣好啊,人愈多愈精彩。」說的口氣像有十二萬分的誠意,「這夏天真絕,是吧?真絕!最近幾天又有什麼大事嗎?地震?火山爆發?集體自殺?」

「沒有集體自殺,但有老傢伙翹辮子。」我說。

「媽的,全世界都知道麥克斯韋爾·德沃爾兩腳一伸走了。」他說,「說點新鮮的,邁克!嚇嚇我嘛!要嚇得我大呼小叫才好!」

「不是他,是另一個老傢伙,羅伊斯·梅里爾。」

「你說的這一位我想不起來——哦,等一下,那個拿金頭拐杖,長得像《侏羅紀公園》裡面跑出來的標本的那一位?」

「是他沒錯。」

「唉喲!除此之外?」

「除此之外,一切都在掌握當中。」我剛說完,就想起菲利貓彈出來的兩顆眼珠子,差一點笑了出來。教我緊急剎車的是我心裡忽然意識到,這位歡樂大師擺出來的好心情是裝的——約翰打電話來,其實是要打探有什麼狀況:我和瑪蒂是不是有狀況。我要怎麼回答才好呢?還沒有搞頭?只一吻,就搞得我飛彈上身一直射不出去,有些事永恆不變即使時間荏苒 ?

只不過,非也,約翰打電話來另有目的:「你聽好,邁克,我打電話來是有事情要跟你說。你聽了準會既高興又驚訝。」

「我迫不及待,」我說,「你就從實招來吧。」

「羅杰特·惠特莫爾打電話給我,然後……你該不會給了她我父母家的電話吧?有沒有?我現在已經回紐約了,但她是打電話到費城找我的。」

「我沒有你父母家的電話號碼,你的答錄機沒一台留有你父母家的電話號碼。」

「哦,對。」連對不起也不說,他好像興奮得把這些平常的小事都拋到腦後,弄得我也跟著興奮起來,而我還根本搞不清楚他那邊到底出了啥狀況呢。「我把號碼給過瑪蒂。你想惠特莫爾那女人是不是打電話向瑪蒂問的呢?是不是瑪蒂給的呢?」

「很難說。瑪蒂若碰到羅杰特在大馬路上發火,很可能當場澆她一頭尿幫她熄火。」

「你還真粗啊,邁克,真粗俗,」但他說的時候帶著笑,「說不定你這樣對德沃爾的時候,惠特莫爾也依樣畫葫蘆回敬給你。」

「可能吧。」我說,「我也不知道接下來的幾個月形勢會怎樣,但目前,我敢說德沃爾專屬的控制儀她應該還摸得到。現在若有誰還知道那些按鈕該怎麼用,大概就是她了。她是從棕櫚泉打給你的嗎?」

「嗯哼,她說她剛和德沃爾的律師開完會,就老頭子的遺囑做初步的討論。依她的說法,老爺爺可是留給瑪蒂·德沃爾八千萬哪。」

我聽了一時講不出話來。說我覺得高興,還沒,但我倒真是驚訝。

「嚇著你了,對吧?」約翰說得很開心。

「你是說留給凱拉對吧,」我終於說得出話來,「以信託方式留給凱拉的?」

「不是,他沒用信託來做。我連問了惠特莫爾三次,問到第三次我就懂了。他那人瘋歸瘋,還是有心機的。沒多深,但不是沒有。你看,這是有條件的。他若把錢留給未成年的兒童而不是母親,他開的條件就一點用處也沒有了。還真好玩,想想看瑪蒂自己成年也沒多久。」

「是很好玩。」我附和一句,回味起瑪蒂的衣裙在我的手掌和她光潔柔嫩的腰間輕輕滑動。我也想起比爾·迪安說過:玩那年紀的小妞的啊,長得都是一個樣兒的,嘴巴閉起來舌頭都還縮不回去。

「他綁在那筆錢上的約束是什麼?」

「瑪蒂要在德沃爾死後一年之內待在TR不離開——一直待到一九九九年七月十七日。她還是可以到外地去,但限當日來回,也就是說,她每天晚上九點前一定要好好窩在她TR-90的床上就對了,否則遺產就要沒收。你這輩子有沒有聽過這種狗屁事?喬治·桑德斯 的電影例外。」

「是啊。」我說的時候,想起了我和凱拉一起去弗賴堡遊園會的事,我在心裡罵過:連死後也要搶監護權。現在的情況當然就是這樣。他要把她們困在這裡,就算是死了他也要把她們拴在TR。

「有用嗎?」

「當然沒用。那個老瘋子倒不如規定她用上一年的藍色衛生棉才拿得到八千萬呢。她一定會拿到八千萬的,我有這決心。我已經跟我們這邊三個搞遺產的人談過,說……你想我禮拜二要不要順便帶一個過去,啊?威爾·史蒂文森會當我們處理遺產的尖兵,只要瑪蒂同意的話。」他這一路都在自說自話。他應該沒喝酒,我拿身家性命作擔保,但他真的興奮得像在騰雲駕霧,各種美好的可能性在腦子裡轉得飛快。我們已經走到了童話故事裡的「以後一直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在他那邊是這樣:灰姑娘從舞會回家,天上降下了大把鈔票,像傾盆大雨。

「……威爾是有一點老,」約翰還在說,「三百左右吧,所以那人參加派對瘋不到哪裡去,不過……」

「就先不要勞動他的大駕吧,你說呢?」我說,「反正以後要處理德沃爾的遺囑時間多的是。目前這陣子,依我看,瑪蒂要遵守德沃爾這狗屁條款也不是難事。她剛要回了差事,你記得吧?」

「對,白水牛 一倒斃,烏合之眾就一鬨而散!」約翰大喊,「你看看他們夾著尾巴全溜啦!我們的新科千萬富翁則要回圖書館把書歸架,郵寄借書過期催繳單!好啦,禮拜二我們就開派對!」

「對。」

「不喝到吐絕不停止。」

「嗯……可能老的這幾個喝到有一點噁心就夠了,這樣說好吧?」

「沒問題。我已經打電話通知羅密歐·比索內特,他會帶喬治·肯尼迪一起過去,就是挖出德金一屁股笑死人臭事的那個私家偵探。比索內特說肯尼迪那人只要一兩杯黃湯下肚就會耍寶。我想要從彼得·盧格 帶幾塊牛排過去,這我跟你說過了嗎?」

「好像沒有。」

「全世界最棒的牛排!邁克,你意識到我們那小婦人遇上什麼事了嗎?八千萬!」

「這下子她可以把那輛老車換掉了。」

「啊?」

「沒什麼。你是明天晚上就到還是禮拜二才到?」

「禮拜二上午十點左右,城堡郡機場降落,新英格蘭航空。邁克,你還好吧?聽起來怪怪的。」

「我沒事。我是該怎樣就怎樣吧,我想。」

「什麼該怎樣就怎樣?」

我已經信步走到了外面的露台,遠處傳來隆隆雷聲。空氣感覺比下油鍋還熱,空氣沉得一絲風也飄不動。落日只剩一縷凄慘的殘霞,西方的天際看起來像是布滿血絲的眼白。

「我也說不上來,」我說,「就是覺得船到橋頭自然直吧。我會到機場去接你。」

「好,」他說完,又把聲音壓得低低的,用無限敬畏的口氣加了一句,「他媽的八千萬美金!」

「堆起來有山高啊這些鈔票。」我也覺得真多,之後就跟他道了晚安。

第二天早上,我在廚房一邊喝黑咖啡、吃吐司,一邊看電視上的氣象先生表演。這位緊跟現在的流行,造型有一點瘋癲,好像那些都普勒雷達氣象圖逼得他快要失常似的。我給他那樣子封了一個名號:千禧電玩小子。

「你看這裡又有一個雲團要跟我們耗三十六小時才會過去,到時候就會有很大的變化了。」他說的時候手指向一團黑黑、灰灰的髒東西,就窩在中西部那邊。動畫做出來的幾個小小的閃電在上面跳啊跳的,像壞掉的火星塞。從那團烏煙瘴氣加閃電再過去,美國就一路晴朗直到沙漠國度,那邊報出來的溫度也要涼快十五度。「我們今天的溫度會在九十五度上下,就算入夜或是到明天早上都可能涼快不下來。不過,到了明天下午,這些鋒面風暴就會移到緬因州西部,我想大家最好多多留意最新的氣象報告。在禮拜三回覆到涼快、晴朗的天氣之前,可能會先有猛烈的雷暴和很大的降雨,不過,緬因州西部和中部地區有些小鎮的人可能明天就會碰到。交還給你了,厄爾。」

厄爾,就是報晨間新聞的傢伙,長得一副清純、結實的模樣,像剛從奇本戴爾 退下來的,念起讀稿機的樣子也像剛從奇本戴爾退下來。「哇哦,」他說,「這樣的天氣,文斯,可能會有龍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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