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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終於醞釀好開始神遊後,卻什麼也寫不出來。我在手邊放了一本速記簿,讓我可以隨手做筆記——角色一覽表、相關頁碼、時間順序什麼的。我也在速記簿上留了一些鬼畫符,但卷在IBM里的白紙還是空無一字。沒有怦怦作響的心跳,沒有脹痛的眼睛,沒有呼吸困難的問題——換言之,沒有恐慌症發作——但也沒故事可以寫。安迪·德雷克、約翰·沙克爾福德、雷蒙德·加拉蒂、美麗的雷吉娜·懷廷……一個個全都轉過身去,不肯講話不肯動。稿紙放在老位子,打字機的左邊,厚厚一沓壓在一塊相當大的石英下面,石英是我在小路上找到的。但是,我腦袋空空,什麼也寫不出來。

我發現了很諷刺的事,搞不好還有道德寓意呢。這麼多年來,我對真實世界裡的問題只知逃避,一味逃進我想像出來的各個納尼亞王國 里去。如今,真實世界真的到處都是混亂的草莽叢林,裡面的怪物嘴裡有尖利的牙齒,而且,魔法衣櫥還把我關在外面。

凱拉,我寫了這兩個字,放在像是扇貝的圖案裡面;這像扇貝的東西,其實應該是薔薇。在這下面,我又畫了一塊麵包,麵包烤得焦焦的皮上戴了一頂貝雷帽,歪歪的,很瀟洒。努南想出來的法國吐司。L.B.兩個字周圍繞了一圈花捲紋。一件T恤衫,上面寥寥幾筆畫了一隻簡筆鴨子。襯衫旁邊寫了呱呱呱幾個字。呱呱呱下面寫的是:該遠走高飛了,一路順風。

這張稿紙的另一塊地方,我寫了:迪安、奧斯特、德沃爾。他們是那幫人里看起來最像活人的,也最危險。是因為他們有後代?可是,這七個人應該全都有後代吧,難道不是嗎?那年頭大部分人家都生得很多。還有,我到底是去了哪裡?我問過,但德沃爾不肯說。

這在悶熱陰沉的禮拜天早上九點半,實在不太像是夢。可若不是做夢的話,又到底是什麼呢?靈異現象?時間旅行?若這一趟時間旅行是有目的的,那麼目的又是什麼?是要傳達什麼信息?又是誰要傳達的?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我在夢裡到喬的工作室拿回我的打字機時,我說過:我才不信,都是假的。我現在還是不信。除非親眼看到一點真相,否則還是什麼都不信更保險。

我信手塗鴉的稿紙最上面有兩個描過一遍又一遍的大字:危險!還圈了起來。我從圓圈裡畫了一支箭頭指向凱拉的名字,又從凱拉的名字畫了另一支箭頭指向「該遠走高飛了,一路順風」,還加了瑪蒂兩個字。

我在戴貝雷帽的麵包下面畫了一個小小的電話,電話上面畫了一個卡通氣球,上面有「鈴——鈴——鈴!」才剛畫完,無繩電話就真的響了。電話放在露台的欄杆上面。我用筆把瑪蒂兩個字圈起來,過去拿起電話。

「邁克嗎?」她的口氣興奮、開心、輕鬆。

「是我。」我說,「你好嗎?」

「好啊。」她說。我用筆把L.B.圈起來。

「林迪·布里格斯 十分鐘前打電話來,我剛跟她通完電話。邁克,她要我回去工作。棒吧,你說?」

當然。可以把她留在鎮上當然棒嘍。我用筆劃掉「該遠走高飛了,一路順風」,我知道瑪蒂絕對不會走了,至少現在不會。而且,我又怎麼能要她走呢?我又想起那一句:我若多知道一點就好了……

「邁克?你是不——」

「真的很棒。」我說。我彷彿看到她站在廚房,一圈圈電話線繞在手指頭上,修長的雙腿在牛仔短褲下面輕盈挪動。我好像也看到她穿的上衣,白T恤的前胸上有黃色的鴨子在水裡游。「只希望林迪有一點風度,知道自己錯了。」我再把我畫的T恤圈起來。

「她有。她還相當坦白,坦白得讓我無法生氣。她說是惠特莫爾上禮拜初找她談過。林迪說她講話很坦白,很直接。我一定要馬上走人,只要我走了,錢啊、電腦啊、軟體啊,德沃爾一直提供給圖書館的資源就不會斷。若沒有的話,資源和錢馬上就停。她說雖然這樣子不對,但她到底得拿整個社區的福利和這件不對的事來比一比……她說這是她做過的最艱難的決定。」

「嗯哼,」我的手在速記簿上自動寫出拜託我可不可以拜託,像靈應板上的三角乩板。「可能也不是撒謊,只是,瑪蒂……你想林迪她的薪水是多少?」

「我不知道。」

「我敢說一定比緬因州三個小鎮圖書館長加起來都要多。」

我聽到背景里有凱的聲音:「我可以講嗎,瑪蒂?我可以跟邁克講話嗎?拜託我可不可以拜託?」

「一分鐘就好,寶貝兒。」瑪蒂又對我說,「可能吧。但我只知道,只要可以回去工作,我願意什麼都不計較。」

我在紙上畫了一本書,接著再畫出一條串起來的圓,從書連到鴨子圖案的T恤。

「凱要跟你講話,」瑪蒂笑著跟我說,「她說你們兩個昨天晚上一起去弗賴堡的遊園會玩了一趟。」

「哇——你是說我和那位小姑娘有約會卻整晚都在睡大覺?」

「看來是這樣哦。準備好要跟她講話了嗎?」

「準備好了。」

「好,話匣子來也。」

話筒換手,傳來一陣窸窣,凱接著上場了:「我緊抱著你,遊園會那裡,邁克!我緊抱自瞎的四分會!」

「真的?」我說,「好棒的夢啊,對不對,凱?」

電話那頭一時沒了聲音。我想瑪蒂一定在奇怪她們家的話匣子出了什麼岔子。最後,凱終於開口,用很遲疑的口氣說:「你也在啊。」你也「賽」啊!「我們看那個跳蛇舞的小姐……柱子上面有鍾會叫……我們到鬼屋去玩……你跌倒在大桶上面!不是夢啊……對不對?」我原想跟她說真的是夢,但又覺得這樣不好,說它是夢反而危險,所以我改說:「你戴了很漂亮的帽子,穿了很漂亮的衣服。」

「對!」凱聽了像是大為放心,「那你穿——」

「凱拉,乖,你聽我說。」

她馬上住口。

「這個夢最好不要講太多,我覺得。跟你媽媽或是別人都不要說,除了我。」

「除了你。」

「對。冰箱里的人也是,好不好?」

「好,邁克,有一個小姐穿瑪蒂的衣服。」

「我知道。」我說,她隨便講什麼都沒關係,這我很肯定,但我還是問了一句,「瑪蒂在哪裡?」

「澆花。我們有好多、好多花,上億朵哦。我要收拾桌子,這是家務。但我沒關係,我喜歡做家務。我們吃法國吐司,我們禮拜天都吃法國吐司。好吃,有草莓糖漿很好吃。」

「我知道,」我說的時候順手在紙上戴貝雷帽的麵包上面畫了一支箭頭,「法國吐司最好吃了。凱,你跟媽媽說過那個小姐穿她的衣服嗎?」

「沒有,我覺得她會害怕。」她的聲音一沉,「她來啦!」

「沒關係……但我們要保密,對不對?」

「對。」

「那我現在可不可以再跟瑪蒂講一下話?」

「好。」她的聲音離話筒遠了一點,「超級棒媽媽,邁克要跟你講話。」接著聲音又湊回來了,「你今天會不會來汗(看)我啊?我們可以再去野餐。」

「今天不行,凱,我有事要做。」

「瑪蒂禮拜天都不用工作啊。」

「是這樣,我在寫書的時候,每天都要工作。不寫不行,要不然會把故事忘掉。不過,禮拜二我們可以一起野餐,在你們家一起烤肉。」

「到禮拜二還很久嗎?」

「不會太久。明天的後一天。」

「寫書要很久嗎?」

「還好。」

我聽到瑪蒂在說話,就要凱把話筒給她。

「好啦,再一秒嘛。邁克?」

「我在,凱。」

「我愛你。」

我聽得既感動又害怕。有那麼一下子,我覺得我的喉嚨就像以前想寫作時胸口被勒住那樣,被鎖死了,但馬上就又鬆開。我說:「我也愛你,凱。」

「那換瑪蒂。」

再一陣話筒換手的窸窸窣窣,就聽到瑪蒂說:「這下子你和我女兒約會的事,你該都想起來了吧,先生?」

「嗯,」我說,「倒是她想得一清二楚。」我和瑪蒂之間是有靈犀,但還沒拉到這件事上——這我敢說。

瑪蒂咯咯笑了起來。我好喜歡她那天早上的心情,不想壞了她的興緻……只是,我也不想害她誤把馬路中間的白線當做是斑馬線。

「瑪蒂,你還是要小心一點,好嗎?雖然林迪·布里格斯要你回去工作,但不等於鎮上的人一個個都要和你當朋友。」

「我懂。」她說。我又想跟她說是不是考慮帶著凱到德里去住一陣子。她們可以住在我的房子裡面,就算等這裡塵埃落定要花上一整個夏天,她們也可以一直待在那裡。只是,她不會答應的。我替她請紐約的高檔法律人才,她答應是因為別無選擇。至於這一件,她有選擇,或她覺得有吧。我有辦法改變她的心意嗎?我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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