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我在大街上往北走。兩側掛著一盞盞日本燈籠,但全都是暗的,因為那時候還是白天——亮晃晃的大白天。已經沒有七月中旬的悶熱、不潔,天空一片濃郁的藍寶石光澤,是十月專屬的藍。映在天色下的湖面是深得不能再深的靛青,閃著粼粼的波光。樹林的秋色剛過了極盛,一株株灼灼如熾熱的火把。一陣陣微風從南方徐徐吹來,帶起落葉拂過我的身側和腿際,颯颯作響,飄著幽香。日本燈籠跟著點頭,像是在說秋光蒞臨,此其時矣。前方傳來飄飄渺渺的樂音,是莎拉和紅頂小子。莎拉正引吭高歌,不時在歌詞里加入張狂的笑,一如以往……只是,怎麼會有人的笑聽起來這麼像咆哮?

「你這個白種兔崽子,我才不會手刃親生孩子。你居然想得出來!」

我猛一轉身,以為她就在我身後,但我身後空無一人……

「綠色貴婦」倒是在我身後,她那一身綠衣已經配合時令換成了秋葉,這下子該叫做「黃衣貴婦」。它後面那根光禿禿的松枝依然在替人指路:往北,年輕人,往北。沿著小路再走沒多遠就有另一株樺樹。上次,溺水的感覺再次卷向我時,我緊緊抓住的就是那一株。

我站在那裡等溺水的感覺襲來——等著嘴裡、喉嚨再度湧現湖水的鐵鏽味——但什麼也沒有。我回頭去看「黃衣貴婦」,之後再看向它後面的「莎拉笑」。房子仍在,但看起來像是縮了水:沒有北廂,沒有南廂,沒有二樓,旁邊加蓋的喬的工作室同樣看不到。這些都還沒加蓋起來。樺樹貴婦跟著我從一九九八年往回走了好多年,俯伏在湖面上的那株也是。要不然這是——

「我是在哪裡?」我問那黃衣貴婦和一盞盞點頭如搗蒜的日本燈籠,但又馬上想到,我該問的其實是,「我是在什麼年代?」沒有回應,「這是在做夢,對不對?我正躺在床上做夢。」

從波光粼粼、燦爛奪目的湖面,遠遠地傳來一聲潛鳥的幽鳴。兩次。叫一聲表示肯定,兩聲表示否定。我心裡想,這不是在做夢,邁克。雖然沒辦法確定到底是怎麼回事——可能是靈魂在時間旅行吧——但這絕對不是夢。

「這是真的嗎?」我對著白晝提問。樹林的後面後來會有一條泥巴小路叫做42巷,可以通到另一條比較大的泥巴路,後來叫做68號公路。就從這樹林的後面,傳來了烏鴉的叫聲。只有一聲。

我走到俯伏在湖面的樺樹旁邊,伸出一隻手攬住樹榦朝水裡看(這動作勾起了記憶,我想起雙手擁住瑪蒂的纖腰,她的衣裙在光滑的肌膚上面滑動的感覺),雖說是想看那溺死的小男孩,但又很怕真看到了他。水底沒有他的蹤影,他原先躺著的地方倒是有別的東西在石塊、樹根、水草當中。我眯起眼睛朝下看。這時風勢略微減緩,水面閃爍的粼光跟著沉靜下來。那是一根拐杖,鑲金頭的拐杖,《波士頓郵報》送的。拐杖好像還纏著兩條絲帶,一圈圈往上繞,鬆脫的末梢在水底緩緩漂動——白色的底,鮮紅色的邊。看見羅伊斯的拐杖纏成這樣,我頓時想起高中的畢業典禮上,年級代表手裡就拿著這類禮杖,領著身穿畢業袍的畢業班學生依序就座。現在,我知道那老妖怪為什麼沒接電話了:羅伊斯·梅里爾該接的電話都已經接完。我也知道,我回去的年代是羅伊斯根本還沒出生的年代。莎拉·蒂德韋爾就在這裡,我聽得到她在唱歌。羅伊斯生於一九〇三年,那時莎拉和她那一幫紅頂小子已經走了兩年。

「去吧,摩西,」我對著水底那根纏著絲帶的拐杖說,「你就朝應許之地去吧。」

我再往前走,朝樂音的來處走去,沐浴在清冷的空氣和陣陣的微風裡,精神頓時抖擻起來。走著走著,連人聲也聽得到了:雜沓的人聲,有講話的,有喊叫的,有笑的。還有一個人的聲音特別高亢,中氣十足,不住吆喝,用嘶啞的嗓門招攬大伙兒去看雜耍:「來喲來喲!各位鄉親,快喲!快喲!快喲!全都在裡面,要看就要快,下一場再十分鐘就開始!來看蛇女安吉麗娜,看她扭、看她搖,絕對教你看得眼珠子掉下來,魂都跟著飛了。千萬別靠得太近,她一口咬下去全都是毒哪!來看狗臉小男孩韓都,南太平洋來的妖怪!來看人的骷髏!來看人面毒蜥蜴,上帝忘了的古老遺迹!來看長男人鬍鬚的女人!來看火星殺人魔!都在裡面,沒錯啊,各位看官,快喲!快喲!快喲!」

我聽到蒸汽風笛奏出樂音,那是旋轉木馬。也聽到木柱子頂上的鈴鐺哐當一聲,看來是有伐木工人贏了一個填充玩具可以送給他的心上人。一群女性開心地高聲歡呼,他一定投得很用力,打得玩具直接從木柱子頂上掉下來。有點二二手槍的啪啪響,從射擊場來的;有低低的幾聲「哞——」,看來是有人贏到了一頭母牛……一陣陣香味飄來,都是我童年記憶里鄉下遊園會的香味:香甜的炸麵餅、烤洋蔥、烤甜椒、棉花糖、糞肥、乾草。等聽到吉他的琤琮亂響和低音提琴的重拍愈來愈大聲,我趕忙加快腳步,心跳跟著往上拉一擋。我可以看到他們表演,親眼看到莎拉和紅頂小子在舞台上演出。絕對不會是什麼先前夢到的那種亂七八糟的三幕火熱秀。這可是身臨其境的現在式,所以,快喲,快喲,快喲。

沃什伯恩家(那房子梅澤夫太太一提起來准說是「布里克家」)不見了。沃什伯恩家後來蓋的那地方的後面,沿著大街東側的陡峭坡地往下,有一條寬木板砌出來的階梯小路,看了讓人想起從遊樂園通往老果園海灘 的那條木板階梯路。小路沿邊亮著兩排日本燈籠,儘管時間還是亮晃晃的大白天。這裡的樂聲也震天響,是莎拉在唱《吉米開玉米》 。

我沿著階梯往上走,迎向連番的笑聲、吆喝、紅頂小子和蒸汽風笛的樂音、油炸的香氣和鄉下家畜的味道。階梯頂上立了一道木頭搭的拱門牌樓,下面有

歡迎來到弗賴堡遊園會

歡迎來到二十世紀

是漆上去的。我還沒看完,就遇到一個穿短褲的小男孩和一個婦人,她穿著寬肩束腰的繡花襯衫和及膝的亞麻裙,兩人穿過拱門牌樓朝我走來。兩人全身閃著微光,影影綽綽的,一時間,我像是看得到他們的骨骸,看得到他們藏在笑臉下面咧著嘴的骨頭。但沒一下子,他們就不見了。

緊接著是兩個農夫——一個戴著一頂草帽,一個拿著一柄玉米芯煙斗在比劃,動作很大——出現在拱門過去的遊園會,情況也是一樣。這樣一來我就懂了,大街和遊園會兩邊是有一道關卡的。只是,我不覺得這道關卡會影響到我。我是例外。

「這樣對吧?」我問,「我可以進去嗎?」

那根「你有多大力」的木柱頂上的鈴鐺哐當一聲,好大、好響亮。一下等於肯定,兩下等於否定。我便再沿著階梯往上走。

接下來我就看到一具重力式摩天輪襯著亮麗的天色在轉動。奧斯廷的那本《舊怨湖紀事》里收錄的樂隊照片,背景里就有這具摩天輪。骨架是金屬做的,漆得很鮮艷的乘客座卻是木頭做的。通往摩天輪的大路很像祭壇前的走道,很寬,鋪的是鋸木屑。他們鋪鋸木屑不是沒道理的,我看到的人,只要是男的,好像都在嚼煙草。

我在階梯頂上站了幾秒鐘,沒往前走,人也還在牌樓靠湖的這一邊。我有點怕自己一旦從拱門下面走過去,不知會出什麼事,也有點怕我就這樣死了或是不見了,但我最怕的是再也無法重回走過的這條路,從此被判待在十九、二十世紀之交的弗賴堡遊園會裡當個過客,永遠無法脫身。現在回想起來,還有一點像雷·布萊伯利寫的小說。

最後,我還是抬起腳,走到另一頭的世界裡去。我是被莎拉·蒂德韋爾拉進去的。我真的非親眼看到她不可,非親耳聽她歌唱不可。不得不去。

我舉步從牌樓下面走過去,略有一點毛骨悚然的感覺,耳朵里也聽到嘆息,千百萬人的嘆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這嘆息的是放心還是擔心?我分不出來。我唯一確定的只是走到另一邊時,感覺很不一樣——像是原本隔著玻璃窗看,現在身臨其境;原本是遠觀,現在是近察。

五顏六色忽然蹦現在我眼前,像伏兵從藏身的地方發動奇襲。原本在牌樓靠湖那一邊聞起來香甜、誘人、懷舊的氣味,忽然變得嗆鼻、撩人,驀地從詩變成了散文。我聞到了香腸和煎牛肉,背景里還飄著巧克力沸騰的味道,無處不在。兩個孩子從我身邊走過,合吃包在紙卷里的棉花糖。兩個人手裡都抓著尾端打結的手帕,裡面塞著一小撮零錢。「喂!你們兩個!」一個穿著暗藍色襯衫的男人朝他們吆喝。這男人手臂上套著袖套,笑開的嘴角露出一顆很亮的金牙:「打得到牛奶瓶就有大獎!總不能一整天來的全都吃癟!」

再往前走,紅頂小子的曲子已經唱到了《釣魚藍調》。我原本覺得城堡岩廣場的那小子唱得已經很不錯了,但紅頂小子的原唱襯得那小子的歌沉悶、緩慢、笨拙。他們唱得不算俏皮,那調調不像古畫里的仕女把裙角撩到膝頭跳起端莊版的《黑底舞》 ,露出裙子里的燈籠褲下緣;也不像艾倫·洛瑪克斯 搜集的那一類民歌,不是夾在玻璃盒裡、沾滿灰的美國蝴蝶標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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