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我一開始沒看見他們,這沒什麼好奇怪的。感覺好像城堡岩有一半的人在這禮拜六近傍晚的時候,都跑到鎮上的廣場上來了。白茫茫的仲夏陽光一片明亮,成群的小孩子罩在明亮的陽光裡面,擠在廣場的遊樂設施旁邊。有幾個老年人身上穿著鮮紅色的背心——我想是哪個俱樂部的人吧——聚在一起下棋。一群年輕人躺在草地上,聽一個綁頭巾的十幾歲少年抱著吉他自彈自唱,歌曲我認得,伊恩和西爾維婭 唱片里的歌,輕快的曲調,歌詞是:

「埃拉·斯皮德正沉浸於愛的歡快,約翰·馬丁就用柯特四十一殺了埃拉……」

看不到有人在慢跑,看不到小狗追飛盤。熱得要死。

我轉過身朝露天音樂台看過去。台上有一支叫「城堡搖滾」的八人小爵士樂隊正在做演出前的準備(我馬上想到他們準備要熱鬧一下的曲子,搞不好就是《意興遄飛》 )。這時一個小東西從後面撞上了我,兩隻小手抓住我膝頭的上方,差一點把我撞倒在草地上面。

「抓到了!」那小東西大喊,興奮得很。

「凱拉·德沃爾!」瑪蒂喊她,像是生氣但又高興,「你要把他撞倒啦!」

我轉過身,隨手把手上拿的那袋油膩膩的麥當勞紙袋鬆開,抱起了那小東西。這反應很自然,而且感覺很美妙。你若沒抱過,就不會知道一個活蹦亂跳的小孩子抱起來有多重,也無法充分體會他們體內流竄的生命力根本就像發亮的燈絲。我並沒激動得哽咽(「少在我面前濫情,邁克!」小時候在電影院看到感傷的劇情紅了眼眶時,錫德就會損我一句),但是,我想起了喬,真的,還有她倒在那可惡的停車場時肚子里懷的孩子。沒錯,我也想起了那個孩子。

凱又叫又笑,兩隻手臂張得大大的,頭髮垂下來綁成兩個小鬏鬏,各自系著鄉村娃娃安和安迪 的髮夾。

「不要擒抱自家的四分衛!」我大喊一句,咧開嘴跟她做鬼臉。她居然跟著我喊:「不要緊抱自瞎的四分會!不要緊抱自瞎的四分會!」聽了好不有趣。

我放她下地,兩個人相視而笑。凱朝後退一步卻絆了一跤,一屁股跌坐在草地上,這下子笑得更凶了。那時我心裡閃過一絲念頭;壞念頭,一閃而過但很明確:那個老妖怪若看到他失去的這一切,不知有多好。我們對他過世還真是哀痛逾恆。

瑪蒂朝我們走過來。這天傍晚,她的模樣正是我初見她時心底模糊想像的模樣——鄉村俱樂部上流人家的美麗女兒,要麼跟朋友打混,要麼一本正經和父母坐在餐桌旁邊。她身上穿了一條白色的無袖連身裙,腳上是低跟鞋,長發放了下來,垂在肩上,雙唇略施口紅,兩眼神彩煥發,前所未見。她摟住我時,聞得到她身上淡淡的幽香,小而堅挺的乳房壓在我身上。

我吻在她的頰上,她的回吻印在我下巴頦,輕輕地咂一聲,傳進我的耳里卻聲震脊樑。「跟我說一切都會苦盡甘來。」她在我耳邊低語,沒鬆開摟著我的手。

「一定會苦盡甘來。」我應聲回答。她又摟我一下,這次摟得更緊。之後,她往後退一步:「你最好帶了一大堆吃的來,大哥,我們兩個女孩可是餓壞了。對吧,凱拉?」

「我緊抱自瞎的四分會。」凱一邊說,一邊半躺在草地上,手肘撐地,對著白茫茫的明亮天空笑得樂不可支。

「來吧。」我一把抱住她的腰,抓著她朝最近的一張野餐桌走過去,凱踢腿蹬腳地笑不可遏。我把她往長椅上一放,她一骨碌就從長椅上溜下來,鑽進桌子底下,滑溜得泥鰍一樣,嘴裡的笑語始終不斷。

「好啦,凱拉·伊麗莎白,」瑪蒂說,「坐好,換個樣子來。」

「乖寶寶,乖寶乖,」她一邊說一邊爬到我身邊,「換個樣子就是乖寶乖,邁克。」

「真是乖寶寶。」我跟她說。我拿的紙袋裡面有大漢堡和薯條,給瑪蒂和我。給凱的則是一個花花綠綠的紙盒,上面印著麥當勞叔叔帶著他那一幫子「未起訴共謀犯」手舞足蹈的圖案。

「瑪蒂,我有歡樂餐哦!邁克給我歡樂餐!裡面有玩具!」

「趕快看你拿到了什麼!」

凱拉馬上打開盒子,探頭朝裡面看,立刻笑逐顏開,整張小臉都亮了起來。她從裡面拿出一樣東西,乍看之下,我還以為是一個特大號的集塵球,剎時毛骨悚然,像是回到那一天的夢裡,喬躺在床底下,臉上蓋著書。把那給我,那是我的集塵網,那天在夢裡她罵過我這一句,那是我的集塵網。還夾雜著別的——別的聯想,可能是從其他夢裡來的吧,但我抓不到。

「邁克?」瑪蒂問我,口氣里透著奇怪,近乎擔心。

「小狗狗哎!」凱說,「我的歡樂餐送的是小狗狗!」

是啊,是狗沒錯。一條小小的絨毛狗,而且是灰的,不是黑的……至於我為什麼這麼在乎這條狗是灰是白,連我自己也搞不懂。

「這個獎真棒。」我一邊說一邊把狗拿過來。摸起來很軟,很舒服,更棒的是它是灰的。灰的就沒事了,管它為什麼。怪吧?但就是這樣。我把小狗還給凱,對她笑笑。

「它叫什麼?」凱問我,拿著小狗在她歡樂餐的盒子上面來來回回跳,「狗狗要叫什麼啊,邁克?」

我不假思索地說:「思特里克蘭德。」

我還以為她會聽不懂,但她聽懂了,而且很高興。「思特里克男!」她大喊一聲,小狗在餐盒上來來回回跳得更高,「思特里克男!思特里克男!我的狗狗叫做思特里克男!」

「這個思特里克蘭德是誰啊?」瑪蒂忍俊不禁地問我。她已經開始拆她的漢堡了。

「以前讀過的書里的角色,」我回答她,眼睛落在拿著小絨毛玩具狗玩得不亦樂乎的凱,「不是真人。」

「我爺爺死了。」五分鐘後她冒出來這麼一句。

我們那時還在野餐桌邊,食物大部分都已經下肚,毛茸茸的思特里克蘭德也已經改放在吃剩的薯條旁邊當衛兵。我一直在注意身邊熙來攘往的人群,看看附近有沒有TR的人在盯我們的梢,急著回去向大家報告。我沒看到有誰是我認得的。只是,我認識的人其實也不多,想想有多久沒回來就知道了。

瑪蒂放下手上的漢堡,看向凱,有一點擔心。但我想這小丫頭應該沒事——她說這句話時,純粹像在播報新聞,不像在說她有多傷心。

「我知道他死了。」我說。

「爺爺很老很老了。」凱說時,用兩隻小小的胖指頭捏起兩根薯條送到嘴邊,骨碌一下就不見了,「他去找耶穌,我們在假聖班講了耶穌的事。」

是啊,凱,我心裡想,你爺爺現在搞不好正在教耶穌怎麼用像素畫板,順便問一問附近哪裡可以招妓女。

「耶穌會在水上行走,也會把清水變成通心麵。」

「對,大概是這樣,」我跟她說,「有人死掉不好,對不對?」

「瑪蒂死掉會不好,你死掉會不好,可是爺爺很老很老。」她說的口氣像是覺得我沒聽懂她先前的意思,「他到了天堂就好了。」

「這樣想很好,小乖乖。」我說。

瑪蒂把凱鬆掉的髮夾調整好,動作很仔細,無限慈愛但若有所思。她在夏日的麗陽里顯得好亮麗,肌膚柔滑,被她身上的白色連身裙襯得泛出一層健康的淺褐色,那條連身裙可能是平價商店買的。看著她,我知道我真的愛上了她。說不定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吧。

「可是我想白奶奶,」凱又說,這一次她臉上真的有傷心的表情了。她抱起那條絨毛狗,拿一根薯條喂它,再把它放下來。她漂亮的小臉蛋浮現一層幽幽的思念,這時就看得出來她爺爺的影子了。雖然只是依稀彷彿,但就是有。感覺得出來,又一抹幽魂魅影。「媽媽說白奶奶帶著爺爺的遺害回加州去了。」

「遺骸,凱寶貝兒,」瑪蒂說,「遺骸是指他的身體。」

「白奶奶會回來看我嗎,邁克?」

「我不知道。」

「我們一起玩遊戲呢,都要押韻。」現在她臉上幽幽的思念更深了。

「你媽媽跟我說過你們玩的遊戲。」我說。

「她不會回來了。」凱自問自答,一顆晶亮的大淚珠滑下右邊的臉頰。她拿起「思特里克男」,把它擺成靠後腳站的姿勢,才一下,就又放回薯條旁邊當衛兵。瑪蒂伸出一隻手臂摟住她,但凱似乎沒注意到:「白奶奶不喜歡我,她只是假裝喜歡我。她的工作就是要假裝喜歡我。」

我和瑪蒂交換了一下眼色。

「你為什麼會有這感覺?」我問她。

「不知道。」凱說。那個玩吉他的小鬼再過去的地方,有個塗著一臉白粉的雜耍藝人開始扔起六個綵球。凱拉的小臉跟著略微一亮:「超級棒媽媽,我可以去看那個好好笑的白色的人嗎?」

「你吃完了沒有?」

「吃完了,我飽了。」

「那就謝謝邁克。」

「不要緊抱自瞎的四分會,」凱說時還笑著作勢要拉我的腿,「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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