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電話鈴直響。我從沉在水中無法呼吸的夢裡掙扎出來,朝鈴聲爬過去。清晨的陽光把我叫醒,我伸出雙腳從床上甩下地時,後腦勺那個腫塊痛得我齜牙咧嘴。不等我摸到那裡,電話鈴聲肯定就會停了。每一次不都這樣?只又害得我摔回床上時,腦子裡拚命想是誰打電話來,卻想不出來。等花個十分鐘傷完腦筋後,我才會真正再下得床來。

鈴……鈴……鈴……

有十聲了嗎?還是十二聲?數丟了。看來這位老兄還真是意志堅定。但願是福不是禍,只是,依我的經驗,若真是福不是禍,一般人是不會這麼堅決的。我小心地伸手朝後腦勺輕摸一下,很痛,但原先從腦袋深處湧出來、讓人頭昏噁心的痛,已經沒有了。我收回來的手指頭上面也沒看到血。

我走過長廊,拿起話筒。

「喂?」

「哦,你不用擔心要替那個孩子的監護權官司出庭作證了。好不容易!」

「比爾?」

「對。」

「你怎麼知道……」我歪著身子朝轉角靠過去,伸長脖子去看那台尾巴擺來擺去、很討厭的菲利貓時鐘。七點二十分,但已經熱得像蒸籠了。比剛出爐的漢堡還燙!我們TR這裡的火星人最愛用的說法。「你怎麼知道他決定——」

「我才不知道他什麼決定不決定。」比爾有一點發火,「他不會來問我的意見,我也絕對不會去給他意見。」

「什麼事?出了什麼事?」

「你還沒開電視啊?」

「我連咖啡都還沒喝。」

比爾沒有要道歉的意思;他這傢伙覺得早上六點還沒起床,挨罵活該!不過,我現在倒是全醒了,也大概猜到了什麼。

「德沃爾昨天晚上自殺了,邁克。他坐進一浴缸熱水裡面,拿塑料袋套在頭上。一定沒拖很久,以他的肺部狀況。」

對,我心裡想,可能沒拖很久。儘管酷暑的潮濕熱氣已經漫了全屋子,我還是不禁起了一陣寒戰。

「誰發現的?那女人?」

「是啊,不是她是誰?」

「什麼時候?」

「『近午夜的時候』,第六頻道的新聞說的。」

正巧就是我從沙發上醒來,像殭屍一樣爬上床的那時候。

「和她有關係嗎?」

「你是說她有沒有當自殺醫生,對嗎?我看的新聞里沒提這件事。湖景雜貨店那邊的八卦網,現在應該已經炒得火熱,但我還沒過去,沒分一杯羹。若她真的幫了忙,我想她應該也不會有事,你說是吧?他八十五了,身體又不好。」

「他會埋在TR嗎?」

「他會回加州。那女人說禮拜二會在棕櫚泉舉辦告別儀式。」

一股奇怪得要命的感覺襲上心頭。我想到禮拜二那時候,這位給瑪蒂帶來諸多麻煩的人躺在教堂裡面,棺木上蓋滿鮮花;而我們這幾個凱拉·德沃爾之友社的人,卻要在戶外野餐,還要玩飛盤。準是一場慶祝!好奇地尋思,他們在棕櫚泉的「微芯禮拜堂」什麼反應我不知道,但在黃蜂路上,我倒是知道我們一定是手舞足蹈,仰頭大喊:耶!感謝主。

在這以前,我不管聽到誰的死訊都從沒高興過,可這次德沃爾的死訊卻讓我很高興。對此我很抱歉,但我真的很高興。那個老渾蛋害我摔進湖裡……沒想到,那一晚還沒過去,淹死的人居然是他自己。坐在一缸熱水裡面,淹死在塑料袋裡。

「你知道電視新聞怎麼那麼快就抓到消息的嗎?」不算超快,從發現屍體到七點報新聞隔了七小時,也沒多快。只不過,電視新聞的記者一般都很懶的。

「惠特莫爾打電話通知他們的。半夜兩點的時候在沃林頓的大廳開記者會,坐在豪華的栗色大沙發上面回答記者的問題。喬以前老愛說那具沙發該放在沙龍油畫裡面,上面再躺一個裸女,你記得吧?」

「記得。」

「我還看到兩個郡警察局裡的警察在背景里走來走去。還有一個人我也認得,是莫頓那邊賈卡德葬儀社的人。」

「感覺很怪。」

「是啊,遺體還放在樓上——我看十之八九是這樣——惠特莫爾就已經在大講特講……但她說自己只是依老闆的交代在辦事。她說他留了一卷錄音帶,交代說他選擇在禮拜五晚上自殺,是為了不想影響他公司的股價,也要羅杰特在事發後馬上打電話給媒體,跟大家保證他的公司沒事,他的兒子和董事會一定會把公司打理得妥妥帖帖的。接著她又說了一點棕櫚泉那邊的告別儀式的事。」

「他自殺,然後由代理人在半夜兩點的時候開記者會,安撫股東?」

「是啊。他這人不是專門幹這種事的么?」

我們兩個在線上一時都沒了聲音。我想集中注意力思考一下,但沒成功。我只想回到樓上再開始寫東西,管它頭痛不頭痛。我只想回安迪·德雷克、約翰·沙克爾福德,還有沙克爾福德的童年玩伴,那個壞胚子雷蒙德·加拉蒂的世界裡去。我寫的故事裡面都有瘋子,但至少瘋得我還熟悉一點。

「比爾,」最後我終於開口了,「我們交情還在吧?」

「媽的,當然在,」他接得很快,「但若鎮上的人給你白眼看,你也該知道原因,你說呢?」

我當然知道。一定會有許多人把那老頭子的死怪在我頭上。這不是很離譜嗎?你看看他的健康狀況就好了嘛。大部分的人應該不會這樣想,但未必人人如此,至少,短期之內,這說法還是會有人買賬——這我說得絕對準。那個約翰·沙克爾福德的童年玩伴的秘密我說得有多准,這件事我就說得有多准。

各位小朋友,很久很久以前有一隻鵝,飛回它以前還是毛茸茸的小鵝時住過的沒名沒姓的小鎮。它回去後,開始下金蛋,一顆顆很漂亮的金蛋,鎮上的居民全都圍過來看金蛋,嘖嘖稱奇,也都分到金蛋拿回家。但現在,那隻下金蛋的鵝被人抓去下鍋煮了,這下子就有人要上刀山、下油鍋了。我當然跑不掉,但瑪蒂的廚房絕對比我這邊還要再熱上幾度。她好大的膽子,不僅沒乖乖把孩子交出來,還為了保住孩子而和人開戰!

「接下來這幾個禮拜你就避避風頭吧,」比爾說,「若要我說的話。其實,你若有什麼事需要到外地去辦的,那就趕快離開TR去辦吧,等塵埃落定後再回來,這樣可能最好。」

「我懂你的意思,但我不行。我正在寫書,若現在收拾東西走人的話,這本書准就這樣無疾而終。這情況以前就有過,我不要再來一次。」

「寫得正順,是吧?」

「不賴,但重點不在這裡。是……呃……就說這一本對我很重要好了,只是另有原因。」

「就算只到德里也不行么?」

「你是想趕我走,是吧,威廉?」

「只是替你留一點神罷了——我做的差事就是幫人看家的嘛,你也知道。可別說我沒提醒你:你捅的馬蜂窩要開始熱鬧起來了。鎮上的人都在說你兩件事,邁克。一件是你泡上了瑪蒂·德沃爾。一件是你回鎮上來是要拿TR的事來扒糞的,把以前的醜事全挖出來寫。」

「也就是說,喬沒寫成的由我來寫完。是誰在散布這樣的謠言,比爾?」

比爾沒有搭腔。我們又回到了地震帶,而且這一次比以前更容易爆發。

「我正在寫的這本書是長篇小說,」我說,「背景設在佛羅里達。」

「哦!真的?」想不到這麼簡單幾個字講出來,像是卸下了他心上那一塊天大的石頭。

「你可以幫我把話傳出去嗎?」

「應該可以吧,我想。」他說,「你若也跟布倫達·梅澤夫說一聲,話傳得會更快、更遠。」

「那好,我會跟她說。至於瑪蒂那邊——」

「邁克,你不必——」

「我沒泡上她。這件事從一開始就不是這樣的。這件事從一開始就只是,你在街上走著走著,剛轉過街口,就看到一個壯漢在打一個小個子。」我頓了一下,「她和她的律師計畫禮拜二中午在她院子里烤肉,我也想過去。你想鎮上的人會不會覺得我們是在幸災樂禍?」

「有些人應該會。羅伊斯·梅里爾一定會。迪基·布魯克斯也會。這幾個是穿長褲的三姑六婆,伊薇特說的。」

「哼!管他們去死!」我說,「每個都是。」

「我知道你心裡的感覺,但你跟她說一聲,在這節骨眼兒上就別再當著大家的面招搖。」他的口氣近乎哀求,「你起碼做一下這件事吧,邁克,把烤肉架拉到拖車後面去又不會死,對不對?這樣不管是從雜貨店還是修車廠看過去,也只看得到煙而已。」

「我會把話傳到。那天我若去的話,我會自己動手把烤肉架拖到後面。」

「你最好離那女人和她女兒遠一點。」比爾說,「你是可以回我一句干我屁事,但我這可是苦口婆心,是為了你好才講的。」

但這時,我腦子裡閃過我先前做過的夢。我滑進她體內時,溫潤、柔滑、緊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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