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我沒繞到前門去,而是沿著梯子爬上水邊的露台。我的動作還是很慢,也驚嘆自己的兩條腿居然有平常的兩倍重。我踏進起居室,睜大眼睛四下看了看,像久別十年的人重回故居。牆上有大角鹿本特,長沙發上有《波士頓地球報》,茶几上有一本字謎書《頭痛時間》,連我那盤吃剩的炒青菜也還放在餐台上面。看著這些東西,我才真的像從夢遊里完全醒了過來——我剛才是出門散步了,擱著這些平常的雜事不管,卻差一點命喪黃泉。我差一點被人害死。

我開始發抖。我走進北廂的浴室,脫下濕透的衣服丟進浴缸——啪!才轉身獃獃看著洗臉台鏡子里的自己,渾身還是不住發抖。我那樣子像是剛從酒吧里的混戰慘敗而歸。一邊的二頭肌划出一道長長的傷口,血水已經結痂。左邊的鎖骨上有一塊紫黑色的淤傷,怵目驚心,好像是一對黑影般的翅膀印子。脖子到耳後也有一道結了血塊的大傷口,那是「美人兒」羅杰特手上戒指的寶石留下的傑作。

我拿刮鬍鏡檢查後腦的傷勢。「這些話就是塞不進你的硬腦袋瓜里去,是不是?」小的時候我媽常這樣罵我和哥哥錫德。如今,我卻要感謝老天爺,我的腦袋瓜兒的硬度係數還真被我媽說對了。被德沃爾用拐杖打中的地方腫得像剛爆發過的火山口,被惠特莫爾丟個正著的靶心留下了鮮紅的傷口,若不想留疤還真需要縫上幾針才行。傷口還在滲血,鐵鏽色稀稀的一層,染紅了發線周圍的頸背。天知道這個看起來有一點噁心的紅色傷口,先前流出了多少血被湖水沖走了。

我圈起掌心,倒了一些雙氧水,硬起頭皮,猛地一把蓋住頸背的傷口,就當作在搽須後水。真是痛徹心?!我咬緊牙關,免得痛叫出聲。等錐心的刺痛消退一點之後,我又拿起棉花球蘸雙氧水,清洗身上的其他傷口。

傷口清洗完畢後,我沖了澡,套上一件T恤和牛仔褲,到長廊去打電話找警長。這倒不需要翻電話簿。城堡郡的警察局和警長的電話,都寫在一張「緊急聯絡電話」的字條上面,用大頭釘釘在我的告示板上。字條上還有消防隊和救護單位的電話號碼,外加一支900開頭的電話,花一塊五就可以從電話里問出當天《紐約時報》字謎的三題解答。

前三個數字我撥得很快,之後愈撥愈慢,等到撥完955-960就整個停了下來。我站在長廊里,話筒搭在耳邊,心裡浮現出一則斗大的新聞標題,這次不是登在斯斯文文的《紐約時報》上面,而是粗魯的《紐約郵報》。小說家控訴耄耋電腦大亨:超級大惡霸!還附上我們倆的照片,並排放在一起。我的,看起來就是我這年紀;德沃爾的,看起來肯定有一百零六歲。《郵報》也一定會得意洋洋地跟讀者報告,說這德沃爾(夥同身邊的女隨扈,一個老太太,就算全身泡得濕透也沒有九十磅重)把歲數小他一半的作家海扁了一頓——而這個倒霉鬼,依照片來看,起碼還算是健壯的啊。

電話里的那一具原始大腦終於受不了七個數字的號碼只撥了六個,喀嗒兩聲,就斷了我的線。我把話筒從耳邊拿開,看了看,再輕輕放回話機上面。

倒不是我膽子小,怕自己經不起媒體時而刁鑽、時而可恨的關愛眼神。我是真的不想身陷壞脾氣的哺乳類毛皮動物的重圍裡面。美國這國家把奉承媒體的人都變成了畸形的高級妓女。有「名人」膽敢抱怨媒體,准遭媒體一陣冷嘲熱諷。「閉嘴,你這賤人!」報紙和電視八卦節目十之八九回嗆你這一句(得意里還夾著憤慨)。「你以為老子在你身上花大把錢,只是要你唱唱歌或是揮一下路易斯維爾球棒 就好?你錯啦,他媽的!老子花錢就是要看你好看——管你那『好看』是啥——或看別人給你好看。老實告訴你吧,你只是我們的『貨』罷了。你這『貨』一旦沒看頭了,就只有送你上西天或生吞活剝下肚!」

他們當然不能真的把你生吞活剝,但他們能弄一張你打赤膊的照片上報,說你這傢伙的鮪魚肚也未免太大了吧;寫你酒喝得有多凶,葯嗑得有多猛,或說你哪天晚上在膳朵 拖了一個混不出頭的小明星坐在腿上,硬要演一出舔耳記。不管怎樣,他們就是沒辦法真吃了你,所以我放下話筒,倒不是因為怕《郵報》封我為愛哭鬼,或怕我上了傑·李諾 的開場變成笑柄。我放下話筒,是因為想到了我其實沒任何證據在手上。誰也沒看見我們有過這一段。而且,我也想到了,麥克斯韋爾·德沃爾要替他自己還有他那位私人助理弄到不在場證明,絕對易如反掌。

不止,還有最關鍵的一樁——你想想看,萬一警長派喬治·富特曼,也就是那位「爹地」,來聽我哭訴天殺的老賊是怎麼把我這個小可憐打進湖裡去,那可怎麼辦?事後准笑掉他們三個的滿嘴大牙。

所以,我改打給約翰·斯托羅,想聽他說一句:這才是正確的決定,依目前的狀況,這才是唯一合理的做法。我想聽他跟我說,只有走投無路的人才會用這種狗急跳牆的招數(我是不會去想德沃爾那二老樂不可支的樣子啦,搞不好他們生平從沒這麼痛快過;至少目前不會去想)。我希望他告訴我,凱·德沃爾絕對不會有麻煩的——她爺爺的監護權爭奪戰目前還趴在泥塘里不見天日呢。

接我電話的是約翰家裡的答錄機,我留下話,只說請他回電給邁克·努南,不急,時間晚了也無妨。接著,我再打去他的辦公室。我沒忘記約翰·格里沙姆說過的金句:年輕律師不拼到倒下不輕易言退。我依他們事務所的總機指示,按下斯托羅的代碼:STO,即約翰的姓「斯托羅」的前三個字母。

我先是聽到「喀」一聲,就傳來了他的聲音——還是語音答錄機,真不湊巧。「嗨,我是約翰·斯托羅,這個周末我要到費城看我爸媽,下禮拜一會進辦公室,但下禮拜其他時間都要出差。禮拜二到禮拜五要找我,最好是打……」

他給的號碼以207-955作開頭,這是城堡岩的區域號碼。我猜應該是他先前住過的同一家旅館,城堡景觀丘上很不錯的那一家。「嗨,我是邁克·努南,」我說,「你若有空請回電給我,我在你公寓的答錄機上也留了言。」

我走進廚房想拿一罐啤酒,卻失神般站在冰箱門前玩起小磁鐵來。嫖客!他叫我嫖客,喂,大嫖客,你的婊子哪兒去啦?但一分鐘過後,他又說要給我機會拯救我的靈魂。很好笑,真的,就像酒鬼居然說要幫你看著酒櫃防小偷。他講起你的時候,我還覺得他對你好像不是沒一點感情的呢。瑪蒂先前說過,你的曾祖父和他的曾祖父是在同一個茅坑裡面拉屎的哥兒們。

我從冰箱門前走開,留著裡面的啤酒一罐都沒碰,回到電話旁邊,打電話給瑪蒂。

「嗨,」又是一聽就知道是答錄機的回話,我還真是一路順風!「是我。我不是出門了,就是一時沒辦法過來接電話。請留言,好嗎?」頓一下,有麥克風的窸窣聲,然後是遠遠的低語,接著是凱拉,聲音大得要震破我的耳膜:「請留下開心的留言!」再來是一陣笑聲,母女兩人的笑聲,隨後切換成嗶嗶聲。

「嗨,瑪蒂,是我邁克·努南,」我說,「我只是——」

我一時語塞,不知道怎樣才能把句子講完。但不需要我傷腦筋,一聲「喀嗒」,瑪蒂自己接了電話:「喂,邁克。」好頹喪、好灰心的聲音,和先前錄音帶上的歡樂簡直是天壤之別,聽得我一時說不出話來。我愣了一會兒,才開口問她出了什麼事。

「沒事兒。」她說完就哭了出來,「什麼都不對了。我失業了,林迪炒了我魷魚。」

林迪當然不會直接說是炒魷魚。她說這是「組織瘦身」,但這就是炒魷魚,好吧。我心裡也清楚,若真去查四湖圖書館的財源,絕對查得出來這些年來四湖圖書館最慷慨的贊助人中,有一個就叫麥克斯韋爾·德沃爾。而且,他到現在都還是圖書館最大的金主之一……只要林迪·布里格斯乖乖聽他的話。

「我們那天不該講話讓她看到的。」我說,但心裡知道就算我離圖書館十萬八千里遠,瑪蒂的工作還是保不住,「我們先前就應該想到會出這種事。」

「約翰·斯托羅想到了。」她還在哭,但正儘力克制,「他說麥克斯韋爾·德沃爾可能會來陰的,在監護權官司開庭前把我逼到牆角困住。他說德沃爾應該會想辦法讓法官問我在哪裡工作時,我只能回答:『我現在失業,法官大人。』我還跟約翰說布里格斯太太絕不會做這麼下流的事,尤其是我剛在她的讀書會上講梅爾維爾的《巴特比》講得那麼精彩!你知道他怎麼跟我說的嗎?」

「不知道。」

「他說:『你年紀還輕。』那時,我還以為他在裝老成,但你看他說對了,是不是?」

「瑪蒂——」

「我現在該怎麼辦,邁克?我現在該怎麼辦?」看來那隻驚懼的老鼠已經從我這裡跑到黃蜂路去了。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心裡冷冷地說道:你當我的情婦不就成了?用「研究助理」的名義如何?這樣的職稱國稅局那邊絕對過得去。我會給你漂亮衣服,給你信用卡,給你房子——你就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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