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德沃爾是瘋子,好吧,跟瘋狗一樣。只是,我居然還是在最慘、最脆弱、最害怕的時候,被他逮個正著。我想,從那一刻起的每一件事,差不多都已經算是命中注定。從那一刻起,到後來的那場暴風雨,現在這地方的人還在講的那場暴風雨,一路都像泥石流般直瀉而下。

那個禮拜五,後來我的感覺還不錯——我和邦妮的談話雖然留下許多疑團未解,但還是不無小補。我自己炒了一盤青菜(彌補我又到村裡小店吃了一頓油炸大餐),邊吃邊看夜間新聞。夕陽已在舊怨湖的另一頭緩緩朝群山沉落,在我的起居室里灑了滿滿的金黃。等湯姆·布洛考 收工後,我要沿著大街朝北走,散一下步。能走多遠就走多遠吧,只要入夜前回得來就好。我正好可以趁散步的時候,好好想一下比爾·迪安和邦妮·艾蒙森說過的事。就在我偶爾會走的那段路上,好好想一想吧;正在寫的故事情節有什麼卡到的地方,也順便想一下。

我沿著步道上的枕木走出去時,心情依然很不錯(有些困惑,但沒什麼大問題)。我沿著大街往前走,其間停了一下,看了看那株「綠色貴婦」。即使夕陽的餘暉灑了它滿身,也還是很難只把它看成是原有的樣子——一棵樺樹,後面搭著一棵半枯的松樹,松樹有一根枝子伸出來,像是在指方向的手。這綠色貴婦好像在說朝北走吧,小子,朝北走。哼,我叫小子是太老啦,但我還是可以朝北走,沒問題。起碼走一陣子吧。

只是,我在那裡又站了一會兒,略帶著不安,端詳枝葉間的臉。輕拂的微風吹動枝葉,弄得那張臉像撇著嘴,露出一抹冷笑,看得我不太舒服。我想,可能我的心情就是在那時候開始變壞的吧,只是我看得太專心,自己沒發覺。我朝北走,心裡納悶喬到底寫了些什麼沒有……那時,我其實已經開始覺得喬應該真的寫了些什麼,要不然,我怎麼會在她的工作室里看到那台舊打字機呢?我在心裡做了決定,一定要好好搜一下。我要好好搜一下那地方,然後……

help im drown(救命!我要淹死了)

聲音從樹林中傳來,從水裡傳來,從我身上傳來。剎時,我只覺得一陣昏眩,腦子裡的思緒一股腦兒全被打散,像隨風揚起的樹葉四下亂飛。我停下腳,只覺得突然間心情很壞,一輩子從沒這麼壞過,感覺像是大難臨頭。我的胸口綳得緊緊的,胃部絞成一團,像扭緊的冷毛巾。我的眼睛漲滿冷冷的水,而且一點也不像淚。我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很想大喊不要,但喊不出來。

我喊不出來,反而覺得嘴裡滿滿都是湖水冷冷的味道,滿是黑金屬的味道。這時,那棵樹忽然在我眼前搖晃起來,影影綽綽的,好像我是隔著一層清澈的液體在看它。我胸口的壓力跟著縮小到固定的一小塊地方,那一小塊的形狀很恐怖,像是兩隻手。這兩隻手正在把我朝下壓。

「它就不能停下嗎?」有人在問——差不多像是在喊。大街上除了我,沒別的人,但這聲音我卻聽得很清楚。「它到底會不會停啊?」

接下來就不是外人的聲音,而是我自己腦子裡別人的思緒,像飛蛾陷在電燈泡裡面……或日式燈籠裡面,拚命扑打我腦殼的內壁。

救命啊,我要淹死了

救命啊,我要淹死了

戴藍帽子的男人說抓住我

戴藍帽子的男人說不讓我亂跑

救命啊,我要淹死了

弄丟了我的野莓他們在小路上

他抓住了我

他的臉亮忽閃忽閃很壞

讓我起來讓我起來親愛的耶穌讓我起來

亂跑的牛你們跑吧拜託

亂跑的牛你跑吧停下亂跑的牛

她大叫我的名字

她叫得好大聲

我嚇得彎下腰來,張開嘴,張得大大的,拚命嘔,想吐出冷冷的……

但是什麼也沒有。

那股驚懼像是過去了,但又像沒有。我還是反胃得厲害,好像吃了不知什麼東西下肚,惹得身體極力反抗。像吃了螞蟻粉吧,或者是劇毒的野蕈,喬的蕈類指南裡面紅框圖片里的那些。我朝前踉蹌走了三四步,不住乾嘔,喉嚨里還是覺得都是水。朝湖面伸下去的斜坡上面,有另一棵樺樹,下彎的樹榦線條優雅,懸垂在水面上,好像映著夜色阿諛的光,在端詳自己的倒影。我像醉鬼抓住路燈燈柱一般,一把抓住那棵樹。

我胸口的重壓已經開始減輕,但還是覺得痛,千真萬確的痛。我靠在樹上,心臟怦怦亂跳,忽然覺得聞到了很臭的味道——混合多種異味的惡臭,比一攤死水被整季夏日的烈陽曬得發臭還要難聞。在這同時,我也開始覺得這股惡臭是從某個很可怕的東西那邊來的,某個應該已經死去卻還沒死透的東西。

停下,你們這一群亂跑的牛,我怎樣都會把你們擋住,我想開口說話,卻還是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接著,就什麼都沒有了。我怎麼聞,也只聞到湖水的味道,樹林的味道……但我倒是看到了一樣東西:湖上有一個小男孩,一個小小的、淹死的、黑黑的小男孩,仰躺在湖面上。他的臉頰鼓鼓的,嘴巴微張,合不起來,兩隻眼睛白得跟石膏一樣。

我的嘴馬上又漲滿了難受的湖水鐵鏽味。救命!我要起來!救命!我要淹死了!我朝前傾,在腦子裡大喊,對著湖面上那一張死人的臉大喊。我忽然懂了,我看見的正是我自己,我正透過夕陽映在水上的玫瑰色光影,看著一個白人男子穿著藍色牛仔褲和黃色馬球衫,緊抓著一棵不住搖晃的樺樹,拚命想叫,液體狀的臉一直在動,兩隻眼睛因為有一條小河鱸追著一隻美味小蟲而一時渙散開來。我既是湖面上那個黑黑的小男孩,也是這個白人男子,一個淹死在水裡,一個淹死在空氣里——是這樣對嗎?現在這情形就是這樣,對嗎?對的話就敲一下,不對敲兩下。

我再怎麼乾嘔,也只吐出一口口水。還真是不可思議,居然有一條魚從水裡蹦起來去抓。這些魚在傍晚的時候幾乎是見什麼都要抓一下,準是落日餘暉里有什麼東西害它們發狂。那條魚摔回湖面,離岸邊約七英尺遠,打出一汪圓圓的銀色漣漪。不見了——我嘴裡的怪味,那可怕的惡臭,黑人孩子晃晃悠悠的溺死的臉——是「黑人」沒錯,他應該是叫自己黑人——而他十之八九,就姓蒂德韋爾。

我朝右手邊看過去,看到一塊灰色的岩石從護根覆蓋下露出了頭。我心裡想,那裡,就是那裡。這時,那股恐怖的腐臭又朝我噴了過來,像是從地底冒出來附和我的想法。

我閉上眼睛,手裡緊抓著樺樹當救命的浮木,覺得全身虛軟,噁心想吐,很不舒服。這時,麥克斯韋爾·德沃爾,那個瘋癲老頭兒,忽然從我身後發話:「喂,大嫖客,你那婊子哪兒去啦?」

我一轉頭就看到了他,還有陪在他身邊的羅杰特·惠特莫爾。我只和他見過這一次面,但這麼一次就夠了。沒騙你,僅此一次還嫌多。

他的輪椅看起來根本不像輪椅,反而像是摩托車外掛的邊車加月球登陸艇的混種。兩邊各有六個合金鐵輪,另外四個比較大的輪子——我想是四個吧——裝在後面排成一排。這些輪子沒一個和另一個是齊平的,大概每個輪子都加裝了懸浮底座。這樣,就算比大街更崎嶇的路,德沃爾的輪椅走起來也應該都還平順。密閉的引擎箱裝在那幾個後輪上面。德沃爾的兩條腿藏在一具玻璃纖維做的艙蓋下面,艙蓋是黑色的底,有細紅條紋。這樣的艙蓋裝在賽車上也不離譜。艙蓋中央有一個樣子很像我那碟形衛星天線的儀器……應該是電子防撞系統吧,我猜,搞不好還是自動駕駛儀呢。兩邊的扶手很寬,上面都是控制鈕。這台怪機器的左邊還有一個綠色的氧氣筒,四英尺長。一根軟管連著一條透明的塑料伸縮浪管,浪管再連著一具氧氣面罩,面罩就放在德沃爾的大腿上面。這場面讓我不禁想起採證庭上那個老頭子戴的面罩式速記機。一回頭就看到這麼一幕,害我差一點就以為這種湯姆·克蘭西才想得出來的代步工具是我的幻覺。只不過,艙蓋上還有一張貼紙,就貼在碟形衛星天線的下面:我的血是道奇藍 。

這天傍晚,我之前在沃林頓的夕陽酒吧外看到的那個婦人,改穿了白色的長袖上衣和黑色褲子,褲腳收得很窄,搞得她的腿像收在劍鞘里的長劍。細長的馬臉和凹陷的臉頰,現在看起來還要更像愛德華·蒙克畫的那個尖叫的女人。頭上的白髮披在臉旁,像戴著松垮的兜帽;嘴上塗的鮮紅色唇膏亮得像染血。

她很老,很醜,但比起瑪蒂的這位公公,還算順眼多了。瑪蒂的公公骨瘦如柴,唇色泛青,眼周和嘴角的皮膚腫脹,黑裡帶紫。那樣子啊,根本就是考古學家在金字塔的墓室裡面才會找到的活死人,身旁還要圍著一批做成標本的妻妾和寵物,渾身披掛俗氣的珠寶。他噁心的頭皮只剩幾撮白髮還連在上面;奇大無比的耳朵裡面,冒出來的白毛比頭髮還要再多一點,而且那耳朵像是蠟做的,已經被太陽曬得要融化了。他穿的是白色的棉質長褲和鼓鼓的藍色襯衫。若在他頭上再加一頂貝雷帽,那就很像十九世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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