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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本很厚,好吧?這一本是重量級的。

我不敢換房間,更不敢拎起打字機和薄薄一沓剛開始寫的稿子跑回德里去。這跟帶著小嬰兒在刮暴風的時候硬要出門是一樣的道理。所以,我待著沒動,雖然始終保留隨時逃走的權力(老煙槍不老是說等咳得厲害時再戒不遲嗎?)。一個禮拜就這樣過去了。那個禮拜並非全然無事,但直到我在下一個禮拜五在大街上遇到麥克斯韋爾·德沃爾前——七月十七日吧,那天的日期——最重要的事,便是我一直在寫這本小說。小說寫完後,書名要叫做《我的童年夥伴》。我們可能都覺得失去的才是最美好的……或應該才是最美好的。我自己倒不確定。我只知道那個禮拜,我在現實世界裡面多半都和安迪·德雷克、約翰·沙克爾福德一干人等廝混,外加一個藏在背景暗處的鬼影。雷蒙德·加拉蒂,約翰·沙克爾福德小時候的玩伴,這人有時會戴棒球帽。

那個禮拜,屋子裡還是不時會有異狀,但強度比較低,沒有嚇得人魂飛魄散的尖叫。有時本特的鈴鐺會響起來,有時冰箱門上的蔬果小磁鐵又會排成圓圈……但圓圈中央沒再出現過字,至少那個禮拜沒有。有一天早上,我起來的時候,糖罐翻倒了,讓我想起瑪蒂麵粉罐翻倒的事。但撒出來的糖上面沒寫字,只有亂畫的一條線。

——像是想寫但沒寫成。若是如此,我感同身受。我知道那是什麼滋味。

我到那位讓人望而生畏的埃爾默·德金那邊出席採證庭,是十號禮拜五的事。下一個禮拜二,我沿著大街朝沃林頓的壘球場走去,希望自己也能瞧上麥克斯韋爾·德沃爾一眼。等聽到球場上的吆喝、歡呼和球打出去的聲音時,已經約莫是下午六點了。一條小路旁有個粗獷的路標(花體的W,烙在一支櫟木做的箭頭上),順著這條小路再走過一棟廢棄的船屋、兩棟棚屋、一棟半埋在亂爬的黑莓藤里的涼亭,最後終於走到了中外野後面的那一帶。從地上散落的薯條紙袋、糖果紙和啤酒罐看來,應該有人也站在這個地點看過球。我不禁想起了喬和她那位神秘的男性友人,穿舊舊的褐色休閑外套的那一位,身材魁梧,伸手攬著喬的腰,把她從球場上帶走,朝大街走去。那個禮拜,有兩次,我差一點就要打電話給邦妮·艾蒙森,看是不是能查出那傢伙是誰,找出他的名字,但兩次我都臨陣退卻。你就別自尋煩惱了吧,兩次我都跟自己說這一句,你就別自尋煩惱了吧,邁克。

那天傍晚,中外野後面的那塊地成了我的專屬看台。離本壘的距離也剛好,因為那個坐輪椅的老傢伙通常就在本壘後面。他前幾天居然罵我撒謊,我則反唇相譏,要他把我的電話號碼收到不見天日的地方。

我還真是瞎操心了。德沃爾根本沒來,可愛的羅杰特也沒來。

我倒是看到了瑪蒂坐在一壘後面隨便亂搭的鐵絲網後面。約翰·斯托羅坐在她身邊,穿的是牛仔褲加馬球衫,紅色亂髮關在一頂「大都會」的球帽裡面。他們站著看球,不時閑聊,像老朋友似的,打過了兩局才看到我——時間之長,我都羨慕起約翰來了,兼有一點吃醋。

後來有人打了一記高飛球朝中外野飛來;這裡是由樹林當圍牆的。中外野手朝後退,但球飛得很高,一路飛向我,朝我的右手邊過去。我想也沒想,就朝那方向跑過去,抬高腳踩進矮樹叢,生怕會碰到毒葛;這堆矮樹叢就擋在中外野的草地和樹林當中。我用伸出去的左手撈到那顆球,對著歡呼的觀眾露出微笑。中外野手用右手拍一拍他左手戴的手套掌心,為我鼓掌。打擊手這時也已經優哉地跑過了四塊壘包,知道自己打出了一記界外全壘打。

我把球扔回給中外野手,剛要轉身回到原先站的糖果紙和啤酒罐的垃圾堆去時,回頭看了一眼,就發現瑪蒂和約翰看到了我。

我們人類說起來還真的只是「動物」大家族裡的一支,若真有什麼不同,也只是腦容量大一點,對我們自己在萬事萬物里有何重要地位,看得比別的動物要大很多就是了。證據呢?莫過於我們在別無他法的時候,一樣可以用肢體來表達意思。瑪蒂先把兩隻手疊在胸口,再把頭往左一歪,眉毛上揚——偶像!偶像!我把兩隻手抬到肩膀的高度,掌心朝上一翻——呸!小姐啊,這不算什麼!約翰低下他的頭,伸出手指頭搭在眉毛上面,好像那裡痛——你這小子只是運氣好罷了。

等這些意見交流完畢,我再朝擋球網指一下,聳聳肩發出問題。瑪蒂和約翰兩人同時響應。再過了一局,來了一個小不點,活像一個超大號雀斑朝我的方向倏地蹦了過來。他身上套的喬丹運動衫太大了,在他的小腿肚上晃來晃去,像穿了條裙子。

「那邊的人給我五毛錢,要我跟你說,等一下打電話到他城堡岩的旅館去找他。」他指著約翰跟我說,「他說你若說好,就給我五毛錢。」

「那就跟他說我會在九點半的時候打電話給他。」我回答他,「我身上沒有硬幣,一塊錢可以嗎?」

「可以啊,闊佬。」他一把把錢拿走,轉身要走,馬上就又轉了回來,咧著嘴朝我笑,露出一嘴夾在第一幕和第二幕中間的牙。襯著背景里的壘球選手,他那樣子活像是諾曼·洛克威爾 畫筆下的經典人物。「那人還要我跟你說那個球接得很爛。」

「你跟他說大家也都這麼說威利·梅斯 。」

「威利什麼?」

唉,小鬼頭。唉,古風不再。「你跟他說就是啦,小子,他知道的。」

我又待在那裡看了一局球賽,但那時球賽已經打昏了頭,德沃爾又一直沒來,我便循原路折返要回別墅。回程看到一個漁夫站在一塊大石頭上,也看到兩個年輕人沿著大街閑逛,朝沃林頓走去,兩人雙手緊握。他們跟我說了一聲「嗨」,我也「嗨」回去。我一路上只覺得孤單,但又沒有什麼不滿。我相信這種感覺是很罕見的幸福。

有的人進家門第一件事便是去看答錄機。那年夏天,我進門的第一件事卻是去看廚房冰箱的門。伊呢米呢奇哩嗶呢 ,跟波波鹿愛說的一樣,有精靈要跟我們講話。那天晚上沒精靈來跟我說話,不過,那些蔬果小磁鐵還是排出了一條曲線,像蛇,也有可能是S躺平了睡午覺。

再過一會兒,我打電話給約翰,問他德沃爾死到哪裡去了。他的回答跟他先前給過的答案一樣;先前答得還更經濟,用的是手勢。「這是打從他回這裡來第一次沒來看球,」他說,「瑪蒂想找幾個人問他是不是怎麼了,大伙兒的答案很一致,好像沒問題……至少大家沒聽說有問題。」

「你說她想找幾個人問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有的人連話也不肯跟她說。依我父母那代人的說法,就是『當她是個死人』。」小心啊,老弟,我沒說出來,他們的時代離我也只有半步距離。「她以前的一個老朋友後來還是跟她聊了一下,但看一般人對她的那樣子,他們像是聯合起來排擠瑪蒂·德沃爾。那個叫奧斯古德的,雖然是個狗屁推銷員,但他當德沃爾的白手套倒是幹得不錯,還真讓鎮上其他人都對瑪蒂避之唯恐不及。這裡算是鎮嗎,邁克?我到現在還抓不準。」

「這裡還只叫做TR,」我說得漫不經心,「一時也沒辦法說清楚。你真的覺得德沃爾已經花錢把每個人都收買了嗎?這和華茲華斯歌頌的田園的真、善、美兜不起來,對不對?」

「他的確是在撒錢,而且還用那個奧斯古德——說不定富特曼也有份——在散布謠言。這鎮上的人啊,清廉的程度是政客那一級的。」

「那些被收買的人?」

「是啊。哦,我看到了那個可能會幫德沃爾小娃娃逃家案當明星證人的人了。羅伊斯·梅里爾。他在儲藏室那邊,和他的幾個同夥在一起。你有沒有看到他?」

我說沒看到。

「那老傢伙鐵定有一百三十歲,」約翰說,「手上拿的那根拐杖還有鑲金的頭,有大象屁眼那麼大。」

「那是《波士頓郵報》的拐杖。這一帶年紀最大的人才可以拿。」

「我想他是用正當手法拿到的。德沃爾的律師若要讓他上證人席,我一定做了他。」約翰說的口氣很興奮,很篤定,聽得我脊樑有一點發涼。

「我想也是。」我說,「瑪蒂對於連老朋友也跟著排擠她有什麼反應嗎?」我想起她說過她最討厭禮拜二晚上,不敢去想那天晚上球場上一定在打壘球,而她就是在禮拜二晚上的壘球比賽上遇見她丈夫的。

「她還好,」約翰說,「我想反正她對他們已經死了心,無能為力了。」我自己對這倒沒那麼有把握——我大致沒忘記人在二十一歲的時候,死心是很稀罕的事——但我什麼也沒說。「她硬就是挺了下去。很孤單,很害怕。我想她在心底先前搞不好已經做好準備了,想她總有一天會失去凱拉。但她現在應該已經重拾信心,這大部分要歸功於你。我們談了一番你那運氣好得不得了的一手球。」

嗯,大概算好運氣吧。我腦中閃過喬的哥哥弗蘭克有一次跟我說過,他從不覺得有好運氣這種事,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和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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