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請說姓名,以便記錄。」

「邁克·努南。」

「住址?」

「永久住址是在德里,班頓街14號。但我在舊怨湖TR-90也有住所,郵遞住址是832號信箱。房子的確切所在地是在68號公路旁邊的42巷。」

埃爾默·德金,凱拉·德沃爾的訴訟監護人,舉起一隻肥嘟嘟的手,在自己面前揮了一下,不知是在趕討厭的小蟲還是在跟我說這樣就夠了。我也覺得夠了。我只覺得自己像《小城風光》 里的那個小女孩,把自己的住址寫成:「神旨,銀河,太陽系,世界,北半球,美國,新罕布希爾州,格羅弗角」。最主要還是因為我緊張。雖已年屆不惑,出庭卻還是「大姑娘坐花轎」——頭一遭。雖然地點是在城堡岩大橋街的「德金/彼得斯/賈勒特聯合律師事務所」的會議室裡面,但依舊算是出庭。這些勞什子里有一樁怪事特別值得一提。速記員用的並不是那種柱子上面連著一塊鍵盤、樣子像計算器的東西,而是面罩式速記機,戴在臉部的下半截。我以前見過這東西,但是在很老的警匪黑白片裡面看到的。丹·杜萊耶或約翰·佩恩 開著兩邊都有舷窗裝飾的別克轎車,滿臉陰沉,抽駱駝牌香煙的那種警匪片。你若眼光無意間朝房間的角落飄過去,看到有個人的樣子活像是全世界最老的戰機駕駛員,本就已經夠怪了;若再聽到你說出來的每一字、每一句,馬上會由別人用壓得低低的聲音乾巴巴地重複一遍,更是怪上加怪。

「謝謝你,努南先生。你每一本小說我太太都讀過,她說你是她最喜歡的作家。我要法庭記錄特別記下這一點。」德金咯咯笑了幾聲,笑聲渾厚。本來就是啊,他長得很「渾厚」嘛。大部分胖子我都還蠻喜歡的——所謂心寬體胖,他們的胸襟和肚圍是成正比的。但胖子這一群人裡面,還是有一支族群,我就覺得是「腦滿腸肥真小人」 了。這些人就是你避之唯恐不及的。只要你給他們半點借口加上對分再對分的機會,他們準會好好燒殺擄掠一番,下手無情。「小人們」沒幾個高過五英尺二英寸(依我看就是德金的身高),矮於五英尺的還多得多,都很愛笑,但是屬於皮笑肉不笑的那一種。他們看什麼都不順眼,最恨的還是眼睛一垂就看得到自己腳丫子的人。我就是看得到的這一族——儘管只是勉強看到。

「請代我向尊夫人致謝,德金先生,我想她應該知道跟您推薦哪一本小說來入門。」

德金又咯咯笑了起來。坐在德金右手邊的女助理也跟著笑了幾聲——這女助理長得很標緻,但好像剛從法學院畢業才十七分鐘。坐在我左手邊的羅密歐·比索內特一樣笑了幾聲。角落裡的那個全球最老的F-111戰機駕駛員則絲毫不為所動,徑自對著他的面罩式速記機喃喃自語。

「我等著看改編的電影就好了。」他說,看著我的兩隻眼睛還閃過一絲邪氣,好像知道我的小說是絕對不會改編成大片在電影院里上映的——我只有《二就是雙》改編成電視電影,收視率約和《全國沙發整修錦標賽》戰成平手。我只希望這個小矮人耍的幽默快快叫停。

「我是凱拉·德沃爾的訴訟監護人。」他說,「你知道這頭銜的意思嗎,努南先生?」

「應該知道吧。」

「這表示,」德金繼續說,「萬一法院要裁定監護權,朗古法官會指定由我來決定——若我有辦法做決定的話——怎樣才符合凱拉·德沃爾的最佳利益。在這樣的案子里,朗古法官未必需要依我的結論來裁定,但許多時候都會這樣。」

他直視著我,兩隻手交疊放在空白的記事簿上。那位標緻的女助理倒是在她的筆記本上奮筆疾書,可能不太放心戰機駕駛員吧。德金看起來像是在等如雷的掌聲。

「這是問句嗎,德金先生?」我反問他一句。這時羅密歐·比索內特在我腳踝上輕輕戳了一下,很老練的一下。我不必看他就知道他不是不小心來這麼一下的。

德金的嘴唇光滑柔潤,看起來像塗了一層護唇膏。油光雪亮的頭皮上面,約莫二十幾綹髮絲梳得服服帖帖,一綹綹呈柔順的彎弧狀。他耐著性子打量我,但眼神後面都是「腦滿腸肥真小人」一肚子冥頑不靈的壞油水。好,看來幽默耍完了,我可以確定。

「不是,努南先生,這不是問句。我只是想讓你知道為什麼我們要在這樣一個風和日麗的早上,硬把你從美麗的湖邊請到這裡來。也說不定我搞錯了。現在,若——」

門上傳來敲門聲,重重的,不太客氣。接著進來了我的老朋友,也是他的老朋友,喬治·富特曼。今天他的「克里夫蘭隨便穿」換成了卡其布的副警長制服,武裝腰帶和槍也都一併戴上。一進門,他就自動朝標緻女助理襯著藍色絲襯衫的胸前風光看過去,欣賞過後,才把一個文件夾和一卷錄音帶交給她。臨走前,還斜眼瞥了我一下,像是在用眼神說,我記得你,老兄。什麼臭狗屁作家,連約會都寒酸。

羅密歐·比索內特朝我歪了一下頭,伸起手擋在嘴邊,湊近我的耳朵。「德沃爾的錄音帶。」他說。

我點一下頭,表示懂了,然後再轉向德金。

「努南先生,你見過凱拉·德沃爾和她母親瑪麗·德沃爾,對不對?」

我心想自己怎麼會把瑪麗弄成瑪蒂……緊接著就懂了,跟先前在腦中看到白色短褲和細肩帶背心一樣。凱剛開始學講話時,把瑪麗說成瑪蒂。

「努南先生,你還跟得上狀況嗎?」

「你不需要這麼尖酸吧。」比索內特說,口氣很溫和,但德金看他的眼神像是在說,等到哪一天「腦滿腸肥真小人」稱王的時候,比索內特絕對是他們關進囚車送到古拉格 去的首選。

「不好意思,」我沒等德金開口回答就先說了,「我只是走神了一兩秒鐘。」

「想到新的小說點子了嗎?」德金問這一句時,臉上又出現了假笑。西裝革履的癩蛤蟆!他轉頭看向那個戰機駕駛員,吩咐他把最後一句刪掉,然後又問一次剛才他問的關於凱拉和瑪蒂的問題。

對,我說,我見過她們。

「一次還是不止一次?」

「不止一次。」

「那是幾次?」

「兩次。」

「你和瑪麗·德沃爾也通過電話,是吧?」

這些問題的走向已經弄得我有一點不快。

「對。」

「幾次?」

「三次。」第三次就是前天,她打電話來問我要不要跟她和約翰·斯托羅採證完畢後到鎮上的廣場一起吃露天午餐。公然在上帝和眾人眼前跑到小鎮的中心吃午餐……不過,有紐約來的律師護駕,何害之有?

「你也和凱拉·德沃爾講過電話嗎?」

什麼怪問題!也從來沒人提醒過我會問到這上面去!我想可能就是因為這樣,他才會問的吧。

「努南先生?」

「對,我和她講過一次電話。」

「能跟我們說說那次通話的情況嗎?」

「嗯……」我朝比索內特看過去,有一點不知如何是好,但得不到一點協助,看來他一樣不知所措。「瑪蒂——」

「啊,不好意思,」德金聽了馬上朝我這邊大幅靠了過來,裹在他肥厚的粉紅色眼袋裡的眼睛神色專註,「瑪蒂?」

「瑪蒂·德沃爾。瑪麗·德沃爾。」

「你叫她瑪蒂?」

「對,」我回答時突然有一股衝動,很想加一句:在床上叫她瑪蒂!我在床上都這樣叫她!「哦,瑪蒂,別停!別停!」喊得很大聲!「我剛認識她時,她跟我說她叫這名字。我認識她是——」

「這我們稍後再談,現在我只想知道你和凱拉·德沃爾通電話的事。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昨天。」

「一九九八年七月九日。」

「對。」

「電話是誰打的?」

「瑪……瑪麗·德沃爾。」接下來他就要問她為什麼要打電話給我了,我心裡想,那我就跟他說瑪蒂想要再來一次床上馬拉松,前戲包括一邊看畸形侏儒的照片一邊喂彼此吃巧克力草莓。

「那凱拉·德沃爾為什麼會跟你講話?」

「她自己要講的。我聽到她問她媽媽是不是可以跟我講一件事。」

「她有什麼事要跟你講?」

「她第一次洗泡泡澡。」

「她有沒有說她咳嗽?」

我沒出聲,靜靜地看著他。那時我突然明白了為什麼大家都討厭律師,尤其是碰上一個精明的律師搞得你灰頭土臉時,更是會恨得咬牙切齒。

「努南先生,需要我把問題再講一遍嗎?」

「不用。」我回答他,不懂他是從哪裡弄到這些信息的。這些渾蛋竊聽瑪蒂的電話嗎?還是我的?要麼兩個都有?我可能這才生平頭一遭真的深切了解到口袋裡有五億美元是啥滋味。有那麼多銀兩在手,你愛竊聽多少電話都沒問題。「她說她媽媽把泡泡噴到她臉上,她就咳嗽了。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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