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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的鈴聲——或者應該說是我聽到鈴聲的方式——跟書桌椅子的吱吱嘎嘎或老IBM打字機的嗡嗡嗡一樣熟悉。一開始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之後才像火車開到路口發出一陣陣汽笛聲。

我的書房或喬的書房都沒有分機,樓上的電話是舊式的轉盤式,裝在連通我們兩人書房的長廊里的一張桌子上——喬愛說這長廊是「無人地帶」。長廊里的氣溫起碼高達華氏九十,但出了書房走進那裡,還是覺得一股清涼拂上肌膚。我全身都是汗,滑不溜秋的,活像以前在健身房裡偶爾會遇見的那種肌肉男,只不過我是個有小號鮪魚肚的版本。

「喂?」

「邁克嗎?吵到你了嗎?你在睡覺啊?」是瑪蒂,但不是昨天晚上的那個瑪蒂。現在的這個瑪蒂不再害怕,也不畏縮;現在的這個瑪蒂好開心,話里都帶著笑。當初讓蘭斯·德沃爾著迷的那個瑪蒂絕對就是這樣子。

「我沒在睡覺,」我說,「在寫東西。」

「騙人!我還以為你退休了。」

「是啊,我原來也這麼想的,」我說,「但可能早了點吧。什麼事?聽起來你好像飛上了青天!」

「我剛跟約翰·斯托羅通過電話——」

真的?我剛剛在二樓待了多久?我看一下手腕,沒東西,只有一圈白色。現在是斑點半,皮點鐘 ,我小時候愛這麼說。我的表在樓下的北廂卧室,可能就躺在水杯打翻流出來的那攤水裡面吧。

「——他的年紀;他也可以傳他另一個兒子作證!」

「哇!」我說,「我沒跟上。倒帶,講慢一點。」

她聽了照做。真正的消息講起來不需要多久(向來如此):斯托羅明天就要過來一趟。他會搭飛機到城堡郡的機場,然後住在景觀丘的城堡岩旅館裡面。他們兩個這禮拜五大部分時間都要用來討論案情。「哦,還有,他幫你找了一個律師,」她說,「陪你一起出庭採證。我想是劉易斯頓那邊的人。」

聽起來都是好消息,但比這些消息更重要的是:瑪蒂已經重燃鬥志。今早之前(若那時候還算是早上的話;從窗口壞掉的空調上方灑進來的陽光看起來,應該還是早上沒錯,但也快要過去了),我一直沒發現那位身穿紅色連身裙、腳踏乾淨白色運動鞋的年輕女子心情有多低落,她覺得自己會失去孩子的憂懼有多深重。

「真好,我很高興,瑪蒂。」

「都是因為有你。你若此刻就在我身邊,我一定馬上給你一個大大的吻,你這輩子最大的吻。」

「他跟你說你會贏,對吧?」

「對。」

「你也相信他的話。」

「對!」但這時她的聲音略往下沉,「不過,我跟他說起我昨天晚上請你吃飯的事,他就有一點不滿意了。」

「是啊,」我說,「我想也是。」

「我跟他說我們是在院子里吃的,他說我們只要在屋子裡待上六十秒,就會有流言。」

「那我也只能說,他對揚基佬的做愛能力未免太小看了點,不過也難怪,他是紐約人。」

她笑得挺開心的,我這小笑話似乎還不至於好笑到這地步。我心裡想,這是因為她身邊終於有了兩個人可以保護她嗎?是因為她終於放下了壓在胸口的大石頭,所以才笑得花枝亂顫嗎?還是因為性這話題在這當口正好觸動她的心緒?別亂猜!

「他沒太拿這件事來煩我,但他也說得很清楚,若我們再來一次,他就要啰嗦了。不過,等這些事都過去以後,我一定要好好請你吃一次飯,真的請你一次。你愛什麼我就弄什麼,你愛怎樣我就弄成怎樣。」

你愛什麼我就弄什麼,你愛怎樣我就弄成怎樣。唉,天上聖母耶穌基督,她一點也沒想到她說的這句話是可以作另一番解讀的——我跟你賭。我把眼睛閉起一下子,泛起了笑。幹嗎不笑?她說的每個字聽起來都好悅耳,尤其是在邁克·努南的臟腦袋裡。聽起來我們兩個真有可能走到童話般的美滿結局呢,只要我們有勇氣一路走下去。只要我忍得住不去看別的年齡可以當我女兒的俏妞兒一眼……做夢除外,當然。若不行,那我也只能有什麼就吃什麼。但凱拉不行。她在這一切里,像是勞斯萊斯車頭的那尊女神,車子往哪裡去,她只能跟著往哪裡去。所以,我若有何非分之想,最好要記牢這一點。

「若法官要德沃爾兩手空空回家去,那我就帶你去波特蘭的雷諾夜總會,買九道法國大餐請你吃。」我說,「斯托羅也去,連我禮拜五有約的那個訟棍我也一併請。你看,還有誰比得上我,啊?」

「沒人比得上,我知道。」她說的口氣很認真,「我一定會還你這個人情的,邁克,我現在情況不好,但我不會一直都這樣的。就算要用上下半輩子才還得清,我也一定要還。」

「瑪蒂,你不用——」

「我一定要,」她說得沉穩但激動,「我一定要。還有,我今天一定要再做一件事。」

「什麼事?」我真的很喜歡聽她用今天早上這樣的口氣講話——開心、自由,像剛被赦免的囚犯從牢里放了出來——只是,我的眼睛已經開始往書房的門飄過去了;我急著想回去。我今天已經沒辦法寫多少,再回去寫,準會變成烤蘋果,但我真的很想再寫一點點,至少再寫個一兩頁。你要怎樣都可以,她們兩個在我夢裡都說過這一句。你要怎樣都可以。

「我要去給凱拉買一個很大的泰迪熊,城堡岩的沃爾瑪有賣的。」她說,「我會跟她說這是因為她很乖才買給她的,但其實是因為她那天走在馬路中線,讓你從對向車道看個正著,只是我可不能跟她實話實說。」

「只要不是黑色的就好。」我跟她說。這句話就這樣脫口而出,我自己甚至都還沒意識到腦子裡有這一句。

「啊?」她聽起來既驚訝又不解。

「我說也幫我帶一隻回來。」我說。這句跟前一句一樣,我自己還沒注意到就已經講出口,從電話線里傳了出去。

「說不定喲。」這時她的口氣就開心多了,但緊接著又嚴肅起來。「昨天晚上我若說了什麼話讓你不開心,就算只有一下下,我也要道歉。我從來沒有過——」

「別擔心,」我說,「我沒有不高興。有一點困惑,僅此而已。其實,喬的這位神秘男友我差不多都已經忘了。」騙人的,但在這時候我覺得我有充分的理由騙人。

「可能這樣最好。我不耽擱你了,你再回去寫吧。你很想再寫一點,對不對?」

輪到我驚訝了:「你怎麼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她沒再講下去,但我忽然就懂了兩件事:我知道她要說什麼,也知道她不會說出來。我昨天晚上夢到你。夢到我們兩個在一起。正要做愛,我們兩個裡面有一個說:「你要怎樣都可以」。但也可能,我不知道,也可能我們兩個都說了這一句吧。

說不定有的時候是真有鬼魂的——心靈和慾望脫離了身體,衝動掙脫了束縛,到處飄移,不露形跡。從「本我」裡面跑出來的鬼,從幽冥深處跑出來的幽靈。

「瑪蒂?你在聽嗎?」

「在啊,當然在啊。你要我把後續的進展都跟你說嗎?還是你從約翰·斯托羅那裡就會知道了?」

「你若不跟我說,我會很生氣的。氣到爆。」

她笑了:「那我一定跟你說,但會避開你寫作的時間。再見,邁克。再感謝你一次,真的很感謝。」

我也跟她道了再見。她掛掉電話後,我又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看著那台老式的人工樹脂電話機發獃。她會打電話來,跟我報告最新狀況,但會避開我的寫作時間。可她怎麼知道我什麼時候在寫作?反正她就是會知道。我昨天晚上聽她說喬和那個穿補丁休閑外套的男人朝停車場走去時,不也知道她沒說實話嗎?一樣的。瑪蒂打電話來的時候,穿的一定是白色短褲加弔帶背心,今天她不用穿連衣裙或淑女短裙,因為今天是禮拜三,禮拜三圖書館不開放。

你哪知道這些,都是你自己心裡的想像。

不是的。若這都是我自己心裡的想像,那我十之八九會把她放在更撩人的情境裡面,說不定像是身上只有「維多利亞的秘密」的風流寡婦 。

想到這裡就又聯想到另一件事。你要怎樣都可以,她們兩個都說過這一句。兩個都是。你要怎樣都可以。這句話我以前聽過。我在拉戈島度假的時候,在《大西洋月刊》上面讀過一位女權人士談色情作品的文章。忘了是誰,只知道一定不是娜奧米·沃爾夫或卡米爾·帕利亞 。那女人是站在保守派那邊的,她在文章里就用過這說法。莎莉·蒂斯戴爾 嗎?可能吧。還是我的腦袋瓜兒在搞回波失真,把莎拉·蒂德韋爾聽成莎莉·蒂斯戴爾?不管是誰,反正她認為「我要怎樣都可以」是女性愛欲的基礎,「你要怎樣都可以」則是色情作品吸引男性的基礎。性愛的時候,女性在心裡想的是前面那句,男性在心裡想的則是女性跟他們說後面那句。還有,那作者也說,真實世界裡一旦性愛變調——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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