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我在沿著小路走回木屋的途中,儘力讓腦子放空。第一個跟我合作的編輯跟我說過,小說家的腦子裡在轉的事情,有百分之八十五都不關他的事。這說法我從來就不覺得只能用在小說家身上。所謂的「高級思維」大體都被高估過甚。遇上麻煩,必須有所行動的時候,我倒覺得讓自己退到一旁,讓地下室的小子們去處理就好。地下室的小子們是藍領苦工,沒工會保護,渾身橫肉和刺青。直覺反應是它們的特長,只有山窮水盡疑無路時,才會把麻煩往樓上送,交給大腦里的思維去處理。

就在我正要打電話給瑪蒂·德沃爾的時候,出了一件很奇怪的事——和妖魔鬼怪沒一點關係,至少我感覺如此。就在我按下無繩電話的通話鈕時,我聽到的不是等待撥號的嗡嗡聲,而是什麼聲音也沒有。我才在想是不是北廂卧室里的那支話筒沒放好,就發現電話線不是完全沒有聲音。好像有無線電訊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興高采烈的歌聲,是動畫片里呱呱叫的鴨子配音,男聲,有很重的布魯克林口音,正在唱:「有一天他跟著她一起去上學,一起去上學,一起去上學。跟著她一起去上學,這是不行的……」

我剛要開口問是誰,就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在說「喂?」口氣聽起來困惑、不解。

「瑪蒂嗎?」我也正詫異,居然沒想到該用更正式的稱呼叫她,像德沃爾女士或德沃爾太太之類的。至於我居然單憑一個字就聽出來對方是誰,我當時並不覺得有什麼好奇怪的,雖然我們先前只講過一次話,時間還不長。說不定還真是地下室的小子們聽出了遠處的背景音樂,就聯想到了小凱拉。

「努南先生嗎?」她聽起來更加困惑,「電話鈴一聲也沒響啊!」

「可能是我剛拿起電話,你的電話就打進來了,」我說,「有時候是會這樣。」但有多少次你一拿起電話要打,就正好碰到你打電話要找的那個人也打電話進來讓你接個正著?說不定不少。心靈感應?純屬巧合?實況轉播還是「美瑞思」 ?不管怎樣,感覺真的很神奇!我的視線穿過長長的、低矮的起居室,落在大角鹿本特的玻璃珠眼睛上面,心裡想:是啊,這裡說不定真是神奇的處所!

「大概吧,」她的口氣不太肯定,「不好意思,我要先跟你道歉,打電話給你——這樣子很冒昧,我知道你的號碼沒有登記。」

哦,這你別放在心上,我壓在心裡沒說出來,現在誰沒有我這個用了很久的電話號碼呢!其實,我已經在想是不是乾脆放進電話黃頁里去算了。

「我是從你在圖書館留的資料弄到號碼的,」她聽起來很不好意思,「我就在圖書館工作。」背景里的《瑪麗有一隻小綿羊》已經換成了《戴爾的農夫》。

「沒關係,」我說,「而且我拿起電話正是要打給你。」

「打給我?有事嗎?」

「女士優先。」

她輕輕笑了一聲,有一點緊張:「我想哪天請你過來吃一頓便飯。嗯,凱和我要請你吃一頓便飯。早該請的,你那天幫了我們那麼大的忙。可以嗎?」

「可以,」我馬上介面,「謝謝你,反正我們也有事情要談一下。」

電話那頭頓了一下。背景里有老鼠正在偷吃乳酪。我小時候一度以為這些事情都是在一棟很大的灰色工廠裡面發生的事,而那工廠就叫做「嗨——喔——牛奶廠喔」 。

「瑪蒂,你在聽嗎?」

「他要把你拖下水,對不對?那個可怕的老頭!」現在她的口氣不再緊張,而是死氣沉沉。

「嗯,是,也不是。你可以說是命運把我拖下水的,或是巧合,要麼是上帝。我那天早上會在那時候經過,不是因為麥克斯韋爾·德沃爾,我是在追那個油滑的鄉村漢堡。」

她沒笑,但聲音開心了一點,我很高興。講話的聲音死氣沉沉、沒有情緒的人,一般都是害怕的人,有時甚至是備受驚恐折磨的人。「我還是很抱歉,拖累了你。」我想,等她聽到我說要把約翰·斯托羅這個律師硬塞給她用的時候,不知她會覺得到底是誰在拖誰下水。一時間,我只慶幸我不必在電話里跟她談這件事。

「無論如何,我很高興你要請我吃飯。時間是什麼時候呢?」

「今天晚上會不會太趕?」

「一點也不會。」

「那太好了。不過,我們得早一點開飯,免得我的小姑娘吃到甜點就睡著了。六點可以嗎?」

「可以。」

「凱會很高興,我們一直沒什麼客人來。」

「她沒再自己跑出去了吧?」

我原以為她聽了會不高興,但她反而笑了:「哦,沒有。禮拜六那次嚇壞她了。現在啊,她連要從側邊院子里的鞦韆換到後院的沙坑去玩,都要跑來跟我報告一下。她還一直講你,說你是『那個抱抱的人』。我想她有一點擔心你會生她的氣。」

「跟她說我沒生氣。」我說,「不,你不要講,我自己跟她說。我帶一點小東西過去好嗎?」

「一瓶酒可以嗎?」她問得有一點遲疑,「啊,這樣太誇張了——我只是要用燒烤架弄漢堡,再做一點馬鈴薯沙拉而已。」

「那我就帶一瓶不誇張的酒。」

「謝謝你,」她說,「真興奮。我們從沒請過客。」

事實上我也很興奮,因為這是我四年來第一次跟人約會。這句話差點脫口而出,自己都嚇了一跳。「謝謝你想到要請我吃飯。」

我掛上電話時,想起約翰·斯托羅叮囑過我,要想辦法讓人看到我們兩個在一起,別再給鎮上的八卦陣里加料。她若要用燒烤架,那就一定在戶外,這樣別人就看得到我和她在一起,衣衫整齊……至少一個晚上大部分時候都是。不過,到後來她很可能會請我進屋裡去,免得失禮。而我到時候也就會進去,同樣是為了不失禮。可以稱讚一下她掛在牆上的貓王天鵝絨畫像 ,或是她那批富蘭克林牌的紀念盤,管她在活動拖車屋裡會擺什麼擺設,先統統誇讚一番就對了。我會跟著小凱拉去參觀她的卧房,讚歎她的填充玩偶和娃娃有多漂亮——只要有需要,當然要來一下。人生的事,輕重緩急的次序有很多種組合。有些你的律師會懂,但我覺得也有不少是你的律師不會懂的。

「我這樣子對吧?本特?」我問牆上的大角鹿頭標本,「肯定就叫一聲,否定就叫兩聲。」

我那時正沿著走廊往北廂房走去,想要衝個冷水澡。就在走到走廊過半的地方,身後果真傳來一聲很輕、很短的鈴聲,掛在本特脖子上的鈴鐺的鈴聲。我站住腳,回頭朝後望,一隻手上拎著剛脫下來的襯衫,等著第二聲鈴聲響起。但沒有。過了一分鐘,我繼續往前走,回到北廂的卧室,扭開水龍頭沖澡。

湖景雜貨店賣的酒都很不錯,全堆在一角——但是當地人買的可能不多,主要的主顧應該是來度假的觀光客——我挑了一瓶「蒙岱維」紅酒。可能比瑪蒂心裡想的要貴一點,但我可以把價格標籤撕掉,也祈禱她喝不出來。結賬櫃檯前面排了一排人,大部分都隨便套了件T恤在泳裝外面,弄得T恤都濕了,腿上還沾著沙子。他們準是從公共沙灘來的。我站在人龍裡面等著結賬時,眼光隨意落在一堆即興商品上面,這類商品向來都堆在櫃檯附近。其中有幾個塑料袋,上面標示的品牌叫「磁鐵王」。每個袋子上面都印著一台冰箱,冰箱的門上有「速回」的字樣。依商品說明,每袋「磁鐵王」裡面有兩組輔音字母,附贈額外的母音字母。我抓了兩袋……馬上又加一袋,心想瑪蒂的那位小姑娘可能正是玩這類玩具的年齡。

凱拉一看到我把車開進她們野草叢生的前院,馬上就從拖車屋旁的破舊鞦韆上跳下來,朝她母親跑過去,躲在她身後。瑪蒂把日式木炭火盆放在空心磚鋪的前門台階旁邊。我朝火盆走過去時,那個禮拜六跟我講話一點也不怕生的小女孩兒,卻只肯露出一雙藍色的眼睛偷偷瞄我,一截胖胖的小手緊抓著她母親背心裙屁股下面的地方。

不過,兩小時之後,一切改觀。暮色深垂之後,我和小凱拉坐在拖車屋的起居室里,凱拉坐在我腿上,專心聽我念魅力萬古不滅的《仙履奇緣》——可能也愈聽愈想睡吧。我們坐的沙發差不多是黑褐色的,而且還高低不平,依法應該只限折扣商店才可以賣。只是,我對自己先前對這裡會有怎樣的擺設隨便就有了先入為主的成見,覺得很是慚愧。我們兩個背後的牆上掛的是愛德華·霍普畫作的海報——深夜寂寥的餐台即景 。我們對面角落裡的廚房,就在小小的富美家貼面的桌子上方,掛的是梵高的名作《向日葵》的複製畫。而且,梵高的這一幅向日葵比霍普的餐台即景還更適合瑪蒂·德沃爾住的拖車屋。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但的確如此。

「玻璃鞋會割破腳。」凱迷迷糊糊地說。

「不會的,」我說,「那玻璃鞋是在魔法王國特別訂做的,很光滑,不會破,只要你穿著它時別唱高音C就不會破。」

「我可不可以要一雙?」

「不行,凱,」我說,「現在已經沒人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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