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約九點的時候,一輛小貨車開進我的車道,停在我那輛雪佛蘭的後面。車是新的「道奇公羊」,很乾凈,閃閃發亮,好像臨時車牌當天早上才剛從車身上弄下來似的。不過,車的顏色跟以前那輛一樣,也是米白色,駕駛座門上的招牌也還是我記得的以前那些字:威廉(比爾)·迪安家戶營地全面照顧維修,再加上他的電話號碼。我走到後門的門階去迎接他,手上還端著一杯咖啡。

「邁克!」比爾一邊喊我,一邊從車上的駕駛座下來。揚基佬不時興擁抱這一套——這道理你可以和硬漢不跳舞、大男人不吃蛋奶餅放在一起——但比爾握住我的手使勁兒地搖,差點兒就把我另一隻手上還剩四分之三杯的咖啡給搖了出來,同時興奮地在我背上拍了一記。他笑得大大的嘴裡露出一大排惹眼的假牙——那種假牙以前叫做「樂百客 」,因為是看目錄郵購的。我腦子裡忽然像靈光一閃:在湖景雜貨店跟我談話的老傢伙,裝的很可能就是這種假牙。不管怎樣,應該都可以替那位老掉牙的包打聽改善用膳品質吧。「邁克,難得,難得。」

「我也很高興再見到你。」我笑著回答。這笑發自內心。在雷聲隆隆、風雨欲來的午夜會把人嚇得屁滾尿流的東西,被夏日早晨的明亮陽光一照,就都變得很好笑了。「你氣色真好,老兄。」

這是真話。比爾又老了四歲,兩鬢又花白了一點,但其他全都一如往昔。六十五?還是七十?無所謂。看不出有病苦的蠟黃臉色,皮膚也還沒有一路往下垮,尤其是眼睛四周和臉頰;我把這兩處地方往下垮當做是人老力衰的指針。

「你也是啊。」他回答一句,放掉我的手,「我們都替喬難過,邁克,鎮上的人都很看重她。我們知道了都很震驚,她還那麼年輕。我老婆要我特別向你致哀。那年她得肺炎時,喬織了一張阿富汗毯送她。伊薇特始終沒忘記。」

「謝謝你,」我的聲音有那麼一兩下子聽起來怪怪的。我妻子在TR好像根本沒死。「也謝謝伊薇特。」

「好。屋子都好吧?我是說空調除外。混賬東西!西方連鎖的人答應過我上禮拜就會有零件可換,現在居然又說可能要等到八月一號。」

「沒關係,我帶了筆記本電腦來。要用的時候,把廚房的桌子當書桌也可以。」我會用得到的——字謎那麼多,時間那麼少。

「有熱水了吧?」

「一切都很好,只有一件事。」

說到這裡我頓了一下。要怎麼跟幫你看房子的人說你覺得你這房子鬧鬼呢?可能怎麼說都不對,說不定打開天窗說亮話才是上策。我有問題要問,而且不想繞著邊緣打轉、裝害羞。別的不講,比爾一定感覺得到。他這人是會看郵購目錄買假牙沒錯,但不等於他很笨。

「你要說什麼,邁克?你就說吧。」

「我不知道你會怎麼想,但是——」

他笑了起來,舉起一隻手,像是忽然對我要說的事瞭然於胸:「我想你要說的事我知道。」

「你知道?」我覺得心頭像是卸下了一塊大石頭,等不及要聽他說他在「莎拉笑」碰到的事,可能是來查看不亮的燈泡或看屋頂是不是頂得住積雪時碰到的。「你聽到了什麼?」

「大部分都是從羅伊斯·梅里爾和迪基·布魯克斯那裡聽來的,」他對我說,「其他我就不太清楚了。我和老婆到弗吉尼亞去了一趟,你還記得吧?昨晚八點才回到家呢。那件事現在是雜貨店裡的熱門話題了。」

一開始我的心思只放在「莎拉笑」的怪事上面,一時根本聽不懂他到底在說什麼,只是心裡一個勁兒想,鎮上的人都在說我屋子裡的怪聲音。羅伊斯·梅里爾的名字敲醒了我,其他的事也跟著明朗起來。梅里爾就是那個拿金頭拐杖,還朝我使了一記猥褻眼色的死老頭兒。那個「四齒」!這替我看房子的人說的不是鬧鬼的聲音,他說的是瑪蒂·德沃爾。

「替你倒一杯咖啡好嗎?」我說,「還要勞你跟我把我惹上的麻煩說個清楚呢。」

我們在露台上就座後,我喝的是剛煮好的咖啡,比爾喝的是茶(「我如今喝咖啡感覺兩頭燒啊。」他說)。我先要他告訴我羅伊斯·梅里爾和迪基·布魯克斯是怎麼說我遇見瑪蒂和凱拉母女這件事的。

結果比我想得要好。兩個老頭兒都看到我站在路邊,手上抱著一個小女孩兒,也注意到我的雪佛蘭有一半停在路邊的溝上,駕駛座的門是開的。所幸,兩人似乎都沒看到凱拉拿68號公路的白色中線當鋼絲在走。彷彿是為了彌補這點不足,羅伊斯居然指證瑪蒂給了我一個迎接英雄般的大擁抱,還在我嘴上親了一下。

「那他有沒有說我還一把捏住她的屁股,給她一個舌吻?」我問。

比爾咧嘴笑笑:「羅伊斯的想像力在他五十歲後就跑不了多遠了,而那還是四十年前或更早以前的事。」

「我從頭到尾都沒碰她。」唔……是有那麼一下子,我的手背從她胸前的曲線滑過,但那不是故意的,不管那位年輕女士自己是怎麼想的。

「哎呀!這些不必你來跟我說,」他說,「但是……」

他這一聲「但是……」跟我媽的口氣一樣,拖著不講下去,讓尾音自然往下掉,像不祥的風箏尾巴。

「但是什麼?」

「你最好還是離她遠點兒,」他說,「她人是很好——差不多可以說是鎮上的女孩兒,你知道吧——但她是個麻煩。」他頓了一下,「不對,這樣說對她不公平。應該說她有麻煩。」

「那老頭兒要搶她女兒的監護權,對嗎?」

比爾把他的茶杯在露台的欄杆上面擺好,正色看我,眉梢上揚。湖面的倒影在他的臉頰映上一波波的漣漪,弄得他的樣子很詭異。「你怎麼知道?」

「猜的,但也有點兒根據。她公公禮拜六晚上打電話找我,就在放煙火的時候。雖然他沒有直接表明打電話的目的,但我看麥克斯韋爾·德沃爾回緬因州西部的TR-90來,應該不是為了向他兒媳婦要回吉普和拖車才對。好了,到底是怎麼回事,比爾?」

有好一陣子,他只是盯著我看,沒說話。那表情就像是知道你得了重病,但不知道該跟你說到什麼地步。被人這樣盯著看,我很不自在,也讓我覺得我好像讓比爾·迪安很為難。畢竟,德沃爾在這裡是有根的;反之,就算比爾很喜歡我,我也是在這裡沒有根的人。我和喬都是外地來的。雖然還不算太糟——若是麻省或紐約州來的就糟了——但是,德里就算還在緬因州內,在他們看來也是很遠。

「比爾,要不要我提示你一下,你看起來——」

「你千萬別惹他,」他臉上輕鬆的笑容不見了,「那人瘋了。」

一開始我以為比爾的意思只是德沃爾被我氣瘋了,但我再看一下他的臉色就明白了。不,他的意思不是生氣,他說「瘋了」純粹是字面上的意思。

「怎麼個瘋法?」我問他,「像查爾斯·曼森,還是漢尼拔·萊克特 ?怎樣的問題?」

「就說像霍華德·休斯 好了,」他說,「你聽說過他的事吧?他那人一旦想要什麼,就不擇手段一定要弄到手,聽過吧?管他是洛杉磯才有的賣的特製熱狗,還是洛克希德或邁克多納爾道格拉斯的飛機設計人才,他要的東西沒到手就誓不罷休。德沃爾也是這樣的人,一直都這樣。他從小的時候意志就特別堅定,你從鎮上聽到的事可以知道。

「我爹就知道一件事,他以前說過。他說麥克斯韋爾·德沃爾小的時候,有一年冬天硬是闖進斯坎特·拉裡布家堆雜物的鐵皮屋,因為他要把斯坎特送他兒子斯庫特作聖誕禮物的那副『飛輪牌』雪橇弄到手。應該是一九二三年的事吧。我爹說德沃爾打破玻璃時劃傷了手,但還是拿到了雪橇。鎮上的人半夜找到他時,他正坐著雪橇從楓糖山上往下滑,兩隻手握在胸前,手套和雪衣染的都是血。麥克斯韋爾·德沃爾小時候的事還多著呢,只要開口問,準會聽到五十件,有的可能還是真的。但我爹說的雪橇這事千真萬確,我拿我所有的家當跟你打賭。我爹絕不撒謊,撒謊違反他的信仰。」

「浸信會嗎?」

「不是,先生,幾代的揚基佬。」

「一九二三年到現在可是不知多少個年歲了,比爾。有時人是會變的。」

「對,可大部分不會。德沃爾搬回沃林頓後,我還沒見過他,所以也沒辦法說一定就怎麼樣。但我還是聽到了一些事,讓我覺得就算他真的變了,也只是往壞的方向去變。他不會橫跨大半個美國就為了來這裡度假。他要那孩子。那孩子在他眼裡,不過就跟當年斯庫特·拉裡布的飛輪雪橇一樣。所以,我誠心勸你,別擋在他和他兒媳婦中間當玻璃窗。」

我小啜一口咖啡,朝湖面看過去。比爾也給我時間去想一下,在旁邊自顧自地用他腳上的靴子去刮露台地板上的一坨鳥糞。烏鴉糞吧,看那樣子是。只有烏鴉糞才會這麼大一坨,還濺得那麼遠。

有一件事倒是絕對錯不了:瑪蒂·德沃爾這下子真的是一人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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