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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迪·傑利森還是老樣子。沒錯,還是那一身髒兮兮的廚師服,身前的圍裙污漬斑斑,黑髮壓在紙質廚師帽的底下,帽子上面沾的不知是牛肉的血污還是草莓汁,就連他那一抹亂蓬蓬的八字鬍,看起來也好像沾著以前就有的燕麥餅屑。他可能有五十五歲了吧,搞不好七十。但有些人的基因就是能保佑他們在這年紀看起來好像剛和中年沾上一點邊兒。他很壯碩,走起路來腳步很沉——可能有六英尺四英寸高,三百磅重——而且,他那優雅、機智、人生得意須盡歡的氣質,過了四年依然沒變。

「你要菜單嗎?還是你都記得?」他用雄渾的低音問我,好像我昨天才來過。

「你們還有豪華鄉村漢堡嗎?」

「狗改得了吃屎嗎?」他用淡色的眼睛看著我。沒有致哀,對我正好。

「大部分改不了。我要一份全餐——鄉村漢堡,不是狗吃屎——再加一份巧克力冰沙。很高興回來看到你。」

我朝他伸出一隻手,他有一點驚訝,但還是伸手和我握了一下。他的手倒和他的衣服、圍裙、帽子不一樣,很乾凈,連指甲縫都很乾凈。「嗯。」他應了一聲,轉頭朝一個面色蠟黃的婦人作了吩咐,她正在燒烤架旁切洋蔥。「鄉村漢堡,奧黛麗,」他說,「所有配料都加。」

我平常是坐在櫃檯邊吃的,但那天我挑了冰櫃附近的雅座去坐,等巴迪出聲喊點餐好了再過去拿——奧黛麗負責備餐,但她不當女侍。我有事情要想一下,巴迪這地方正好可以讓我思考。小店裡面有兩個本地人正在吃三明治,直接就著瓶罐喝汽水,但也就這麼幾個人。來這裡度假的人,不到快餓死沒地方吃東西,絕不會進這一家村裡小店,而且還得勞駕你不管他們怎麼踢、怎麼叫,硬把他們拽進門,他們才會進來。小店鋪的是褪色的綠色油布地毯,上面有山谷迤邐起伏的圖案,跟巴迪身上的衣服一樣不怎麼乾淨(那些度假的人進了這裡來,可能不會去注意他的手)。店裡裝潢的木頭面板都是油膩膩的,也發黑了。木面板再往上的灰泥牆,掛了幾張擋泥桿貼紙——這就是巴迪所謂的「裝飾」。

喇叭破了——小心手。

協尋逃妻暨狗——尋回狗者,備有重酬。

這裡沒有誰是酒鬼——大家輪流當。

我覺得幽默差不多就是化了妝的憤怒,但在小鎮里,這一層妝常常很薄。天花板上有三台吊扇像老僧入定一般,在悶熱的空氣里一下下扑打。冷飲冰櫃的左邊吊了兩張粘蠅紙,上面粘了很多小蟲,有幾隻還在作無力的掙扎。你若看了還吃得下東西,那你的消化系統准沒問題。

那時,我想的是哪有名字這麼像的!顯然——也應該——是巧合。我想的是一個妙齡的標緻女子,十六七歲就當了媽,十九或二十歲就成了寡婦。我想的是我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胸部。我想的是年過四十的男人忽然發現一個年輕女人和她的小拖油瓶何其迷人,世人會有怎樣的批判。但我想的最主要的還是瑪蒂跟我說那小女孩兒的名字時,我身上出的怪事——我嘴裡、喉嚨里忽然像灌滿了涼涼的、有金屬味的水,彷彿潮湧上來的感覺。

我的漢堡弄好了,巴迪叫了兩次我才聽到。我走過去拿漢堡時,他說:「你是回來住的還是搬家?」

「幹嗎?」我問他,「你想我啊,巴迪?」

「不是想你,」他說,「但起碼你跟我還是同一州的人。你知不知道『馬薩諸塞』在皮斯塔誇語 中代表『渾蛋』?」

「你還是那麼逗。」我說。

「是啊。我要去見萊特曼 ,跟他說為什麼上帝要給海鷗翅膀。」

「為什麼呢,巴迪?」

「那樣才能把他奶奶的法國人給淹死在鳥糞堆里。」

我從報架上拿了一份報紙,又替我點的冰沙拿了一根吸管,然後繞到電話亭邊,把報紙夾在腋下,開始翻電話簿。其實,我若把電話簿拿到別的地方去查也可以,電話簿並沒有拴在電話亭里。老實說,有誰會偷城堡岩的電話簿呢?

簿子里有二十幾位姓德沃爾的,這我並不意外——這個姓跟佩爾奇、鮑伊或圖塞克一樣,只要住在這裡,動不動就會碰到姓這個姓的人。我想這種情況到處都有吧——有的人家就是生得多一點,也跑得遠一點,沒別的道理。

黃蜂路上是有人姓德沃爾,但不是瑪蒂、瑪蒂爾達、瑪莎或任何類似的名字,而是蘭斯。我翻到電話簿的封面一看,一九九七年的,瑪蒂的先生還在世的時候印製、寄送的。好……但我就是覺得這名字好像有不知什麼事情。德沃爾,德沃爾,且來禮讚德沃爾世家 吧;德沃爾啊德沃爾,君在何方?管這德沃爾是啥,我就是啥也想不起來!

我把漢堡吃掉,也把已經化成水的冰沙吃掉,忍著不去看粘蠅紙上的小蟲。

就在我等著那面色蠟黃、悶不吭聲的奧黛麗幫我找零的時候(這村裡小店可以讓你一連吃上一個禮拜也只要五十塊大洋,就看你的血管吃不吃得消),我瞄了一眼收款機上粘的貼紙。又是巴迪·傑利森的傑作:「電腦空間好可怕,嚇得我在褲子里下載」。這一句話雖然沒害我笑得肚子痛,倒還真解開了我苦思不解的一個謎:德沃爾這名字為什麼不僅讓我覺得耳熟,也好像會讓我聯想起一些什麼來呢?

我在財務方面情況不錯,在許多人眼裡算是有錢人。不過,至少還有另一個和TR有關的人,在每個人眼裡都是「大」有錢人。依常居舊怨湖區的居民的標準來看,那人算是有錢得要命。只是,現在要看這位是不是還在人世,能吃、能喝、能呼吸、能走路。

「奧黛麗,麥克斯韋爾·德沃爾還活著嗎?」

她臉上浮現出一抹淺淺的笑:「哦,還活著啊,但我們這裡不太見得到他。」

她這話聽得我馬上笑了出來,巴迪的那些貼紙加起來都沒這效果。奧黛麗以前就一直面色蠟黃,現在看起來更像應該快快去做肝臟移植手術才行。她看我笑了,自己也偷偷笑了一下。巴迪從櫃檯另一頭朝我們瞪過來,像正經八百的圖書館管理員。他正在讀一張牛津平原要舉行的假日納斯卡賽車的傳單。

我順著來路再開車回去。大熱天的拿漢堡當午餐實在不好,會害你瞌睡兮兮,頭昏腦漲。所以,那時我只想回家,一頭栽進北廂的卧室床上,在吊扇相伴之下睡上一兩個小時(我回這裡還不到二十四小時,就已經把湖邊的木屋當作是「家」了)。

車子開過黃蜂路時,我特意把車速放慢。晾出來的衣物隨意地掛在晒衣繩上,前院也散了一地玩具,就是沒看到吉普車。看來瑪蒂和凱拉是穿上泳衣到下面的公共沙灘去玩了。我喜歡這對母女,很喜歡。瑪蒂可能因為她那短命的婚姻而被拴在麥克斯韋爾·德沃爾那邊……但看看她們住的生鏽拖車、泥巴車道和光禿禿的前院,再想一想瑪蒂身上寬大的短褲和凱瑪特買的套衫,我就不禁懷疑她和德沃爾家的關係拴得夠牢嗎?

麥克斯韋爾·威廉·德沃爾八十年代晚期退休,搬到了棕櫚泉。他退休前可是電腦革命的一大推手。雖然電腦革命主要是年輕人的事兒,但德沃爾老當益壯,幹得還真算有聲有色——他知道他玩的是怎樣的場子,也知道場子上的規矩。他起家的時候,電腦的記憶體還是磁帶而不是晶元,獨領風騷的極品還是大得像倉庫的「全功能自動計算機」。COBOL他熟得很,FORTRAN也像是他的母語。等到這片疆土拓展到他力有未逮時,等到這片領域演進到開始要定義人類的世界時,他就花錢去外面買人才來補充他持續壯大之所需。

他的公司叫「視野」,研發出的掃描程序可以將列印或複印稿以近乎即時的速度傳到軟盤裡去。他的公司研發出來的繪圖影像程序已經成為業界的標準。他的公司研發出「像素畫板」,讓手提電腦也可以用滑鼠來作畫……到最後還可以用手指頭作畫,若電腦裝了喬稱作「陰蒂游標」的那種東西的話。這些東西沒一樣是德沃爾自己發明出來的,但他看得出來可以發明哪些東西,而且還知道該雇哪些人來替他把東西給發明出來。他獨有的專利就有好幾十種,共同擁有的專利也有好幾百種。他的身價據稱高達五六億美元,視當天科技股的行情而定。

他在TR的名聲是「頑固又討厭」。這不奇怪。對拿撒勒人來說,能指望拿撒勒還能出什麼好的嗎? 地方上的人當然都說他那人很怪。聽那些老鄉說他們的當年勇(每個人都會指天畫地說他們真有過這樣的年頭),聽到的都是這些功成名就的大有錢人當年專門胡鬧、打混、只穿沾了尿的內褲去參加教堂聚餐。只是,就算德沃爾真的干過這種鳥事,外加是唐老鴨的叔叔 ,我還是不太相信他會任憑自己的兩位近親住在破拖車裡面。

我開車回到舊怨湖上面的小路,在我木屋的車道入口停了一下,看看那裡的路標:一塊上了漆的長條形木板,上面烙了「莎拉笑」幾個字。木板釘在一棵樹上,這裡的人都這樣做。我看著這塊路標,不禁想起我做的「曼德雷噩夢集」的最後一場夢。夢裡有人在路標上貼了一張電台的貼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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