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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一踏進家裡的前門,就聽見電話鈴響。打電話的是弗蘭克·阿倫,問我要不要跟他一起過聖誕。準確地說,應該是跟他們一起過聖誕——他那幾個兄弟要攜家帶眷擠到他那邊去過節。

我剛想開口拒絕——那時,我最不想乾的事兒就是跟一堆人過瘋瘋癲癲的愛爾蘭聖誕節,喝威士忌,聽他們感傷話說喬當年,可能還要再加上二十幾個掛著鼻涕的小毛頭在地板上爬來爬去——但聽到的卻是我說我要去。

我覺得弗蘭克聽上去跟我一樣驚訝,但又真心高興。「太好了,」他大喊一聲,「你什麼時候到?」

我還站在玄關里,雨鞋的水滴在地磚上面。從我站的地方,可以穿過拱廊看到起居室裡面。那裡沒有聖誕樹——喬死後有些事我根本不想費心——看起來好不凄慘,對我一個人來說太大了……大得像滑輪溜冰場,只是裝修是老派的美國調調兒。

「我剛辦完事回來。」我說,「要不我隨便帶幾件內衣,馬上回車上去,趁暖氣還沒冷掉就直接南下,你看如何?」

「太好了,」弗蘭克毫不遲疑地作了表示,「我們可以趁東莫爾登那些毛頭小鬼還沒到,自己先來一場光棍宴。我掛掉電話馬上就去替你準備好酒。」

「那我最好馬上上路。」我說。

那絕對是喬死後我過得最棒的一次節。我想,說不定還是唯一好的一次。連著四天,我是阿倫家的「榮譽家人」。我拚命喝酒,拚命舉杯向約翰娜的往事致敬……心裡也知道她在天上看了必也高興。有兩個小毛頭兒在我身上吐過奶;有一條狗半夜爬到我的床上跟我同衾共枕;尼基·阿倫的小姨子在聖誕節後的那一晚,還睜著惺忪的醉眼朝我送秋波,那是她撞見我自己一人在廚房弄火雞三明治時候的事。我吻了她一下,因為她看來很需要有人吻她。她還大膽(我真正想用的詞是「淘氣」)地伸手朝我那地方抓了一下;那地方在過去的三年半里,除了我自己以外沒別的人碰過。我嚇了一跳,但並非全然不快。

不過,此事並沒有進一步發展——滿屋子都是姓阿倫的人,而且這位蘇茜·多納休也不算正式離婚(她跟我一樣,那年的聖誕節也是阿倫家的「榮譽家人」),所以自然不太可能嘍。況且,那時我也覺得是我該走人的時候了……也就是說,再不走的話,我可能會在一條窄窄的街道上飆車,直朝街底的厚磚牆撞上去。我在二十七號的時候打道回府,心裡很慶幸答應來這一趟。走的時候,我狠狠摟了弗蘭克一下,兩人在我的車邊互道珍重。連著四天,我從沒想起我在忠聯銀行的保險箱裡面現在除了灰,什麼也不剩了;連著四晚,我上床就一覺睡到隔天的早上八點,就算偶爾醒來也是因為泛胃酸或因為宿醉而頭痛,但我就是沒在半夜裡忽然醒來,腦子裡響著曼德雷,昨晚我又夢回曼德雷。我回德里的時候,整個人精神煥發,像重獲新生一般。

一九九八年開年的第一天,破曉的晨光清冷,靜謐,美麗。我起床,沖澡,然後站在卧室的窗邊喝咖啡。這時,我忽然有一種感覺——簡單明了得如同「上面」就是你的頭頂之上,「下面」就是你的腳底之下——我又可以寫東西了。這是新的一年,事情不再一樣。現在,只要我想寫,我就可以寫,堵在我腦子裡的大石頭已經自動滾開了。

於是,我走進書房,坐在電腦前,打開電腦。這時我心跳正常,額頭上沒有冒冷汗,頸背也沒有,兩隻手也都還有熱度。我拉下主畫面,也就是你每點一下那個「蘋果」標誌就會跑出來的畫面,我的老朋友Word6.0就登場了。我點一下Word6.0,出現了羊皮紙和筆的圖標。就在這時,我忽然無法呼吸,感覺像是有鐵環緊緊箍住了我的胸口。

我慌忙從書桌邊往後退,兩隻手抓住身上汗衫的圓領,張口掙扎。只是,我書房椅子的輪子被一塊小地毯——喬在世的最後一年淘到的寶貝——卡住,我就這樣直朝後倒,整個人翻了過去。我一頭撞在地板上面,剎時只見眼前一片金星亂冒。我想我那時還算幸運,沒摔昏過去。但我又想,一九九八年開年的第一天早上,我最幸運的正是摔跟頭的方式。我若沒急著朝後退,反而繼續盯著那個圖標看——還有之後的一片可怕空白——就很可能一口氣上不來,一命嗚呼。

等我踉蹌著站直了身子,終於可以呼吸時,只覺得喉頭緊縮,窄得只容一根乾草穿過去,每吸一口氣,都有一聲怪異的窸窣高音,但我終究是開始呼吸了。我蹣跚撞進浴室,對著洗臉槽大吐特吐,吐得之猛,甚至還噴到鏡子上面去了,直吐得我臉色灰白,連膝蓋也伸不直。而這時,我撞到的地方換成了眉骨:砰一聲,我撞上了洗臉槽的邊緣。所以,雖然我的後腦勺沒流血(只是沒到中午就鼓起了一個相當可觀的大包),額頭倒是流了一點。這第二次的撞擊也留下一塊淤青。後來,我在碰到有人問起的時候,當然撒謊說是半夜起來進浴室時一頭撞在門上弄的。真是獃頭鵝一隻!希望可以給半夜兩點起來不開燈的人一點教訓。

完全清醒後(若我還真有「完全清醒」這回事的話),我發現自己正蜷伏在地板上面。我爬起來,先幫額頭上的傷口消一下毒,再坐在浴缸的邊緣,頭低低地埋在膝蓋中間。我要等到我覺得站得住腳的時候,才敢再站起來。我想我在那裡坐了有十五分鐘吧。在那十五分鐘里,我決定了,天降神跡不論,我的寫作生涯已告結束。哈羅德會痛心得大喊大叫,德布拉會不敢相信得連聲哀嘆,但是,他們又能怎樣?找出版警察來抓我?叫「每月好書俱樂部」的蓋世太保來嚇我?就算這樣,跟我有什麼關係嗎?老蚌生不出珠來,你又能怎樣?除非是天降神跡讓我不藥而癒,我的寫作生涯算是完了。

那又怎樣?我問自己,往後四十年你會怎麼過,邁克?拼詞遊戲是可以讓你玩上四十年,愛填多少字謎就填多少字謎,威士忌也隨便你喝!只是,這樣就夠了嗎?往後的那四十年,你還有別的事兒幹嗎?

可我管不了那麼多了,至少那時我不想管。往後四十年?船到橋頭自然直!那時,我只要過得了一九九八年的元旦這一天,真的就余願足矣。

等我覺得又可以控制自己的身體時,便走回書房,拖著腳,摸到電腦前,眼睛緊盯著自己的腳丫子,胡亂摸到了我要的按鍵,把電腦關了。沒先存檔就那樣子關機,是會破壞程序的,但在那種情況下,我不覺得這有什麼大不了的。

那一晚,我又夢到我頂著暮色,走在42巷上面,小路直通「莎拉笑」。晚星初現的時候,我一樣許了個願,潛鳥也一樣在湖面哀鳴。我還是覺得背後的林子裡面有東西在一步一步朝我逼近。看來,我的聖誕假期已經結束了。

那一年的冬天很難熬,很冷,風雪又多。二月時還來了一場流行性感冒,撂倒了德里鎮的一大群老人家。就像一株株老樹才剛熬過冰雪暴,偏偏又碰上強風橫掃而過。我倒是僥倖全身而退。那一年冬天我連鼻塞也沒有過。

到了三月,我搭飛機到普羅維登斯參加「威爾·翁新英格蘭填字大賽」 。我拿到第四名,獎金五十塊大洋。我沒把支票拿去兌現,而是裱起來,掛在起居室裡面。以前我的「優勝證書」(這是喬的說法;在我看來,好的說法好像都是喬講出來的)都掛在我書房的牆上。但在一九九八年三月,我已經不太進書房了。若要在電腦上玩拼詞或填字遊戲,我都用筆記本電腦,而且是坐在廚房裡玩。

我記得有一天我坐在廚房裡,打開筆記本電腦的主畫面,往下拉到填字遊戲……然後,再讓游標往下掉兩三級,點亮了我那老相好——Word6.0。

剎時掃過來的不是沮喪,不是無能,不是壓在心底的怒火(打從我寫完《從巔峰直墜而下》後,就常有這些感覺),而是傷感和單純的渴望。我獃獃看著屏幕上的Word6.0圖標,那感覺忽然跟我看皮夾里幾張喬的照片一樣。每一次我獃獃看著她那幾張照片時,都會想,若要我拿自己不朽的靈魂去換回她的命,我也願意……而那年三月的那一天,我心裡也在想,若要我拿我的靈魂去換回寫小說的能力,我也願意。

那就試試看吧,我心裡有聲音低聲喚道,說不定現在跟以前不一樣了。

只是,沒有不一樣,我心裡清楚。所以,我沒去開Word6.0,而是把它拉到屏幕右下角的垃圾筒,丟了進去。永別了,老相好。

那一年冬天,德布拉·溫斯托克打了好幾次電話來,大部分講的都是好消息。三月初時,她跟我說,《海倫的承諾》已經獲選為「文學公會」八月選書之一,另一本是斯蒂夫·馬丁尼 寫的司法界驚悚小說,他也是《紐約時報》暢銷榜八到十五名中段班的老將。德布拉說我英國的出版社愛死了《海倫》這本小說,認為這絕對是我的「突破之作」(我的書在英國一直是賣得有氣無力的)。

「《承諾》這本書對你來說真是開創了新局面,」德布拉說,「你說是不是?」

「我想是吧。」我說的是老實話,但心裡其實很想知道若德布拉聽說我這本開創新局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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