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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出版方不知道,我的編輯德布拉·溫斯托克不知道,我的經紀人哈羅德·奧布洛夫斯基不知道。弗蘭克·阿倫也不知道。只是,有好幾次,我很想跟他說。就當我是你老哥,好嗎?我這是在幫喬,不是你。那一天他回去前跟我說過這句話。他在緬因州南部的桑福德市開印刷廠,日子多半都很孤獨。我從沒想過要跟他說這樣的事,也從沒說出口過——至少不是他心裡想的那一種原始的「救命啊!」——但我大概每隔一兩個禮拜就會跟他通一次電話。男人間的私房話,各位也知道——怎樣啊?還不錯,就是冷得發紫。是啊,這裡也是。弄得到「熊人」隊 的票,就到波士頓來玩吧。可能明年,現在忙得緊哪。是啊,我知道你那情況,再見啦,邁克。好,弗蘭克,你那小弟弟要顧好。都是男人家的私房話。

我敢說他有一兩次問過我是不是在寫新書,我想我回答的是——

哎,還用說嗎——我撒謊,好吧?但這小謊一遍遍印得如此之深,弄得現在連我自己都會跟自己這麼說了。反正他就是會問,我每次都答,對啊,是在寫新書,還挺順的,不賴。其實,我不只一次想跟他說,我現在寫不到兩段,大腦和身體就開始打結——心跳先是快一倍,之後再快一倍,然後開始氣喘如牛、心臟亂跳,眼睛像是要蹦出來掛在臉上,感覺像有幽閉恐懼症的人困在往下沉的潛水艇裡面一樣。情況就這樣,謝謝關心。只是我從沒講過。我從不跟人求救的;我沒辦法跟人求救。我想這我先前就說過了。

以我自認不公正的立場來看,凡是功成名就的小說家——就算只是小有成就——真的算是找到了搞創作最好的一條明路。誠然,現在的人買CD比買書多,看電影比看書多,看電視就多更多了;但若論創作力的曲線,卻是小說家走的比較長。這可能是因為會讀書的人,都比非文學類藝術的迷哥迷姐們要聰明一點吧,記憶力自然也就略長一點。像演《警網雙雄》的大衛·索爾 ,誰知道他現在人在何方?那個罕見的白人饒舌歌手「香草冰淇淋」 不也一樣?但是一九九四年時,赫爾曼·沃克、詹姆斯·米切納、諾曼·梅勒 等人,卻都還在讀者的視野中,談著恐龍時代老掉牙的往事。

阿瑟·黑利 那時正在寫一本新書(謠傳啦,但不管怎樣,後來是真有新作問世)。托馬斯·哈里森 時隔七年才又寫下後續的萊克特小說,但其仍成為暢銷書。塞林格 雖然近四十年無聲無息,但在英語文學的課堂上和咖啡屋的非正式文學社團里,依然是熱門的話題。讀書人的忠誠度,是其他創作類型的藝迷比不上的。也正因為如此,許多作家就算江郎才盡,還是可以靠著慣性運動過活,憑著封面臚列的舊作發威,就可以把新作硬推上暢銷榜單。

至於出版社所要的回報,尤其是小說一出版准賣得出去五十萬本精裝本加一百萬本平裝本的作家,也簡單得很:一年出一本。這個啊,紐約那邊的「買辦」都認定是最好的做法。每隔十二個月出一本三百八十頁線裝或膠裝小說,有頭,有中,有尾,有金西·米爾霍恩或凱·斯卡爾佩塔 這樣的角色貫串最好,但沒有也無妨。讀者喜歡看連續出現的角色,因為那就像回到親人的懷抱一樣。

若是一年出不到一本書,出版社在你身上的投資就不划算了,你的業務經理幫你延期支付信用卡賬單的能力也會受限,你的經紀人也可能沒辦法準時付錢給他的「遜客」 了。還不止,時間拖得久,肯定讓你折損掉一些書迷。這是沒辦法的事。只是,你的書若出得太密,也會有讀者說:「呸!這傢伙我要戒一陣子才行,讀起來像雞肋。」

我跟各位說這些,是要讓各位了解:我怎麼可能有四年的時間把我的電腦當作世上最貴的拼字板來玩也沒人起過疑心。寫作障礙?什麼寫作障礙?誰會得那個臭毛病?誰會朝這方面去想?邁克·努南每年秋天都有一本懸疑小說問世,准得跟鍾一樣,正好讓各位可以在炎夏過後來一場閱讀饗宴。哦,還有,別忘了聖誕佳節即將來臨,各位的親朋好友可能也都愛讀努南的書,到博得書店就可以用七折買到,很便宜哦!

這秘訣很簡單,我也不是美國通俗小說作家裡面唯一知道它的人——若傳聞說得沒錯的話,丹妮爾·斯蒂爾 (只提一個就好)用這「努南秘方」就有好幾十年了。所以各位知道了吧,雖然我從一九八四年的《二就是雙》開始就一年出一本書,但這十年里,我有四年是一年寫兩本,一本交付出版,另一本就找個老鼠洞藏起來。

我不記得我跟喬說過這件事。由於她也從沒問過,所以我猜想她應該理解我為什麼會這麼做:以備不時之需嘛。但當時我想的不時之需,可跟寫作障礙完全無關。那時我寫得可帶勁著哪!

到了一九九五年二月,在我寫砸了至少兩個好點子後(我那靈光一閃的「有了!」從沒停過,只是,全給我自動跑成亂轉的一團混沌),明擺在眼前的事實讓我再也沒辦法否認了:我碰上了凡是作家都怕的事——老年痴呆或嚴重中風不算。只是,我還有四個硬紙箱里放著稿子,就藏在忠聯銀行的大保險箱里。四個紙箱上面,寫的分別是《承諾》《威脅》《達西》《巔峰》。約莫就在情人節那時候,我的經紀人打電話給我,有一點緊張但不嚴重——一般來說,我會在一月份把最新力作交到他手裡,現在已經過了二月中,這下子他們得要趕工才能把該年度的邁克·努南新作適時推出,趕上一年一度的聖誕節購物潮。一切還順利吧?

我這次終於有了機會可以老實招認:離順利還差十萬八千里!只是,人在公園大道225號的哈羅德·奧布洛夫斯基先生不是你能跟他說這種話的人。他是很好的經紀人,出版界有人愛也有人恨(有些還愛恨交加),但他對晴天霹靂般打下來的壞消息,還有其實很混沌、滑溜的作品生產線一直適應不良。我若老實招來,他準會嚇得魂飛魄散,一骨碌跳上到德里的飛機,要來替我進行創作力口對口人工呼吸,不把我從創作失能的恍惚狀態拽出來誓不罷休。不行!哈羅德最好給我好好待在那邊!乖乖待在他三十八層樓高的辦公室裡頭,好好欣賞他的狗屁東區美景吧。

所以我跟他說,真巧,哈羅德,你挑中了我寫完新書的第一天打電話來,真有你的,你看看。我叫聯邦快遞給你送過去,明天你就收到了。哈羅德鄭重跟我表示,這沒什麼巧不巧的,他對他旗下的作家都有心靈感應,接著恭喜一聲,就掛掉電話。兩小時後,我收到他送來的一束花——肉麻、圓滑得不得了,和他戴的「吉米好萊塢」 式領帶有得比。

我先把花放進餐廳,這餐廳在喬死後我就很少去,然後出門到忠聯銀行。我用我的鑰匙,銀行經理用他的鑰匙,很快就讓我捧著《從巔峰直墜而下》到聯邦快遞去了。我會挑這本才剛寫成的書,是因為它正好放在保險箱最靠外面的地方,沒別的原因。這本書預定十一月出版,正好趕上聖誕節的大採購。我把書獻給過世的愛妻,約翰娜。書在出版後,爬上《紐約時報》暢銷榜的第十一名。皆大歡喜。連我也歡喜。因為,此後會開始漸入佳境,對不對?從沒聽過有誰得的是不治的寫作障礙,對不對(呃——哈珀·李例外)?我該做的只是放鬆一下,和歌舞團女郎對大主教說的一樣。謝天謝地,我一直是勤奮的松鼠,懂得多藏一些果子。

隔年,我再帶著《威脅之舉》開車往聯邦快遞去的時候,依然樂觀不減。這本是一九九一年秋天寫成的,也是喬很偏愛的幾本之一。一九九七年三月,我帶著《達西的求愛者》,冒著雨雪交加的壞天氣開車去寄稿子時,樂觀已經略有一點消減。只是,每當有人問起我寫得怎麼樣了(「最近在寫什麼大作嗎?」——大部分的人好像覺得這問題不這樣子措辭就根本別問),我都回答還好,不錯,對啊,寫了不少本啦。這幾句從我嘴裡吐出來跟吃喝拉撒一樣自然。

哈羅德讀完《達西》後,認為這是我寫得最好的一本,不僅會上暢銷榜,也會登上純文學的大雅之堂。所以,我趁這機會試探了一下,跟他說我想封筆一年。他一聽,馬上丟出我最恨的問題:你還好吧?好啊,我跟他說,好得不得了,只是想放鬆一陣子。

接著就是哈羅德·奧布洛夫斯基招牌的「無聲勝有聲」,意思是:你這個超級大渾蛋,但是,他又那麼喜歡你這個人,所以,只好暫時閉嘴,想一下要怎樣用最委婉的說法來跟你說。這是妙招沒錯,但六年前就已經被我識破了。其實,應該說是被喬識破。「他只是在裝好心,」她說,「他這個人其實就像以前『黑色電影』里的警探,自己閉嘴,就等你先出錯,然後,你自己就全部從實招來了。」

而這一次換我閉嘴——不過就是把話筒從右耳換到左耳,在書桌前的椅子上略朝後靠一下罷了。在這同時,我的目光落在我放在電腦上的一張相框里的照片——「莎拉笑」,我們在舊怨湖邊的木屋。我像是有不知多久沒去那裡了,一時間心裡著實納悶怎麼會變成這情況。

接著,哈羅德的聲音又傳到了我耳中——刻意安撫的小心口氣,像精神正常的人以為有個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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