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柯菲上綠里 10

現場見證人不多,大概共有十四個吧,其中一半曾經在處決德拉克羅瓦時來過這儲藏室。霍默·克裡布斯來了,他胖大的身軀像往常一樣墩坐在椅子上,不過我沒看見麥吉副治安官,顯然,他和穆爾斯監獄長一樣,決定缺席這一次了。

坐在前排的是一對人過中年的夫妻,一開始我沒認出來,儘管到十一月第三周的那天為止,我在好多報紙上見過他們的照片。後來,等我們走近放著「電夥計」的平台時,那女的吐了口唾沫罵道:「你這狗娘養的,就慢慢地死去吧!」我這才意識到,那是狄特里克夫婦,克勞斯和瑪喬麗。我沒認出他們,是因為四十歲未到就老成這樣還真是很少見。

約翰聽見那女人的聲音,也聽見了治安官克裡布斯表示同意的一聲咕噥,便向前縮了縮肩膀。漢克·比特曼擔任警戒,他站在為數不多的幾個目擊證人前,眼睛不離克勞斯·狄特里克一步。那是我的指示,不過當晚狄特里克沒朝約翰的方向動過半步,他似乎身在另一星球。

布魯托爾站在「電夥計」一邊,我們走上平台時他悄悄對我擺了擺手指。他把手槍插進槍套,拉住約翰的手腕,攙著他慢步朝「電夥計」走去,就像男孩子挽著戀人第一次以情侶的身份走進舞池跳舞。

「約翰,一切都好嗎?」他問話的聲音很低。

「好的,頭兒,可是……」他的眼珠在眼眶裡來迴轉動,第一次聽到他語調里有害怕的意思。「可是,這裡有好多人都恨我,好多呢。我能感覺到的,感覺到痛,就像給蜜蜂蟄了,很痛。」

「那就感覺一下我們的感受吧,」布魯托爾用同樣低沉的聲音說道,「我們一點不恨你,你能感覺到嗎?」

「能的,頭兒。」但他的聲音顫抖得更厲害了,眼睛裡也開始慢慢滲出淚水。

「小夥子們,讓他死兩回!」瑪喬麗·狄特里克突然尖叫起來,這尖利刺耳的聲音就像一記巴掌。約翰身子一縮靠在我身上,呻吟起來。「就這麼干,讓這強姦殺人犯死上兩回!」克勞斯依然像個在做白日夢的人,他一把把妻子拉到自己身邊,她則抽泣了起來。

我很沮喪地發現,哈里·特韋立格居然也在流淚。還好,觀眾中沒人知道他在哭,因為他背對著他們,但他的確是在哭。我們還能怎麼辦?我的意思是,除了趕緊完事,還能怎樣?

布魯托爾和我讓約翰轉過身來。布魯托爾往大塊頭一邊肩膀上一按,他坐下去,抓住「電夥計」的胡桃木把手,眼睛來迴轉動,伸出舌頭,先舔舔一邊嘴角,再舔舔另一邊嘴角。

哈里和我跪下身。約翰·柯菲的腳踝差不多有普通人的腓骨那麼粗大,所以一天前,我們讓一家模範店 來給電椅的腳扣焊上一節臨時加長環。有那麼一會兒,我認為可能還不夠長,十分擔心,因為那樣一來,我們就得把他送回牢房,再去找當時的店主山姆·布羅德里克,讓他再加焊一節。我用手掌狠勁一推,我這邊的搭扣扣上了。約翰的腿一陣痙攣,他倒吸了口氣。我夾痛他了。

「對不起,約翰。」我喃喃道,朝哈里瞥了一眼。他倒沒太費事就把搭扣扣上了(或許是他那邊的扣絆長一些,也許是約翰的右腳踝略細一些),但他看著鎖上的搭扣的神情卻疑慮重重。我想我知道其中原委:加焊過的搭扣看上去猙獰可怖,張大的鉗口就像鱷魚的嘴巴一般。

「會沒事的。」我說道,希望自己的話能說服他,希望他能相信我說的是真話。「哈里,擦擦臉。」

他用胳膊一抹,抹去面頰上的汗水和前額上的粒粒汗珠。我倆轉過身去。霍默·克裡布斯剛才還一直在高聲和坐在身邊的男子(從他細細的領帶和暗黑的外衣來看,他就是公訴人)談得起勁,一下就住了口。時間快到了。

布魯托爾夾上了約翰的一個手腕,迪安夾上了另一個。我越過迪安的肩膀看去,看見醫生靠著牆,一如既往地縮在一邊,黑口袋放在他兩腿之間。我想,現在的醫生差不多都會急趕著把自己的事做完,特別是用靜脈滴注的。但我那時候,要醫生到前面來時得大聲喊。也許那時候他們心裡很清楚,醫生該怎麼做,而什麼樣的行為是違背諾言的,即他們決不害人的誓言。

迪安朝布魯托爾點點頭。布魯托爾扭過頭去,似乎想瞥一眼那台根本不可能為約翰這樣的人響起來的電話機,他對傑克·范哈伊喊道:「開一擋!」

那陣嗡嗡聲又來了,就像舊冰箱在啟動,燈光更明亮了些。我們的身影也顯得更加清晰,暗黑的陰影爬在牆上,似乎像禿鷲在電椅的影子周邊盤旋。約翰猛吸了口氣,指關節發白。

「已經讓他難受了嗎?」狄特里克太太嘶啞的尖叫聲從她丈夫肩頭處響起。「但願是的!我要他生不如死啊!」她丈夫使勁掐了她一下。我看見,他的一個鼻孔在流血,一縷細細的紅色淌下來,消失在那一抹稀疏的鬍子里。次年三月,我從報紙上讀到他死於心臟病的消息,我差不多是這世界上最不感到驚訝的人了。

布魯托爾走到約翰眼前。他邊輕拍著約翰的肩膀,邊說起話來。這舉動是違反常規的,但在見證人席上,只有柯蒂斯·安德森明白這一點,而他似乎根本沒注意到。我覺得他就像一個只想著趕緊把眼下的差事幹完的人。不顧一切地幹完它。珍珠港事件後他參了軍,但沒能去成海外,他死於布拉格堡的一次車禍。

這時候,約翰在布魯托爾手指的輕叩下情緒開始放鬆。我覺得,布魯托爾在對他講的話,他能聽懂的並不多,但布魯托爾放在他肩膀上的手,著實讓他感到些許寬慰。布魯托爾在二十五年後離世(他妹妹說,他是邊吃魚排三明治邊看電視轉播的摔跤比賽時死的),他是個好人,也許是我們幾個中最好的。他完全能理解,一個希望離開世界的人,仍然會對這趟旅行恐懼萬分。

「約翰·柯菲,你被判處以電刑,本判決經由你的同類組成的陪審團通過,由本州法官依法律程序命令執行。上帝拯救本州人民。處決之前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嗎?」

約翰再次舔舔嘴唇,然後一字一句地說了六個詞:「我為自己難受。」

「你活該難受!」兩個死去的小姑娘的母親叫喊著,「你這個惡魔,你就該難受!你他媽的活該難受!」

約翰的目光轉向我。我在這目光中看不見順從的神情,看不見對天堂的希望,看不見安寧在降臨。我多麼想告訴你我看見了這一切,我多麼想這樣告訴我自己。我看見的是害怕、悲慘、破碎和迷惘。這是身落陷阱滿懷恐懼的野獸的眼神。我想起他講到沃頓把柯拉和凱絲姐妹弄下門廊而沒把屋內大人吵醒的原因:他利用她們的愛殺了她們。這樣的事情天天發生,世界上到處在發生。

布魯托爾從椅背的掛鉤上取下新面罩,但約翰一見就明白是怎麼回事,兩眼因恐懼而睜得老大。他朝我看看,此時,我看見他光溜溜的腦殼上滲出了巨大的汗珠,看上去有知更鳥蛋那麼大。

「頭兒,請不要把那東西放在我臉上,」他呻吟著悄悄說,「請不要把我放在黑處,別讓我到暗處去,我害怕黑暗。」

布魯托爾看看我,眉毛揚起,停滯了,手裡拿著面罩。他眼神的意思是該我發話了,他反正怎麼都行。我思緒飛快地轉著,而且儘可能不出差錯,可我腦袋裡怦怦直響,要不出差錯還真不容易。戴面罩是這裡的傳統,並非法律規定。事實上是為見證人考慮。突然間,我覺得這次不需要為他們考慮。反正約翰一生沒做過任何該戴面罩去死的事情。見證人不知道,但我們知道,我決定同意他最後這次請求。至於瑪喬麗·狄特里克,她也許還會因此而給我寄張感謝卡呢。

「好吧,約翰。」我喃喃道。

布魯托爾把面罩放了回去。從我們身後傳來了霍默·克裡布斯憤懣而嘶啞的聲音:「嘿,夥計!給他戴上面罩!想要我們看他的眼珠子爆出來啊?」

「別吵,先生,」我頭都沒回地說道,「這是在執行死刑,不由你負責。」

「你連抓他都沒負責,你這腦滿腸肥的傢伙。」哈里悄聲說道。哈里是一九八二年死的,死時快八十了,年事還算高。當然和我不能比,不過能和我比的幾乎沒有。他死於某種腸癌。

布魯托爾彎下腰,把海綿塊從桶里拽了出來。他用一根手指壓進去,舔舔指尖,不過他其實不必這麼做的,我早看見那噁心的棕色物體在往下滴水。他把海綿塞進頭罩,把頭罩套到約翰頭上。這時候我第一次看見布魯托爾的臉色也變得慘白,麵糊似的白,人幾乎要暈過去了。我想起他說過,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自己會下地獄,因為我們是在殺死上帝送來的禮物。我突然感到一種強烈的要嘔吐的感覺。我忍住了,但是用了很大的努力。海綿里的水正順著約翰兩邊臉頰往下滴。

迪安·斯坦頓把皮帶放到了最長的限度,綁住約翰的胸部,把另一端交給我。那天晚上,我們竭力想保護迪安,因為他有小孩,可我們並不知道他只有四個月好活。約翰·柯菲的事情完結後,他申請調動離開「電夥計」,並獲得了批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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