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柯菲上綠里 9

輪到約翰·柯菲走綠里的那天晚上沒有下雷雨,倒是當地那段時間(我想,那是三十年代)相當涼爽宜人的一夜,千萬顆星星划過天際,農田耗盡了地力,莊稼收割完畢,籬笆樁頂蒙上了一層白霜,亮閃閃的,像套在七月玉米乾枯枝頭上的鑽石。

這一次是布魯特斯來主持,由他來套頭罩,時間一到就命令范哈伊合電閘。十一月二十日當晚十一點二十左右,迪安、哈里和我一起走進牢房,約翰·柯菲坐在床頭,雙手抱膝,藍色囚服衣領上沾著一小塊夾肉麵包的油漬。他透過鐵欄看著我們,看上去,他的神情比我們想像的要平靜得多。我雙手冰冷,太陽穴直跳。知道他願意去死是一件事,這至少使我們有可能去完成任務,但我們還明白,是別人犯了殺人罪,我們卻要把他送上電椅,這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當晚七點左右我最後一次見到哈爾·穆爾斯。他在自己的辦公室,正扣著外衣紐扣。他臉色蒼白,手嗦嗦直抖,怎麼都扣不好。我差點想一把推開他的手指,親自上去幫他扣一下,就像大人對小孩所做的那樣。諷刺的是,上周末詹妮絲和我去看梅琳達時,梅琳達的氣色都要比執行約翰·柯菲死刑那晚早些時候的哈爾好一些。

「我不看這次的執行了,」他說,「柯蒂斯會在場,而且我知道,有你和布魯特斯在,柯菲不用擔心了。」

「是,長官,我們儘力而為,」我說,「珀西有什麼消息嗎?」他還會回來嗎?當然,這才是我想問的。他現在是不是坐在什麼地方的一處房間里,告訴什麼人——很可能是醫生——說我們給他綁上了約束衣,把他像問題兒童(用珀西的話來說就是白痴)一樣扔進禁閉室?如果是這樣,人們會相信他嗎?

但據哈爾說,珀西還那樣,一言不發的,而且大家都覺得,他似乎已不在這個世界上生活了。他還在印第安諾拉,「接受檢查。」哈爾就是這麼說的,說這句話時神秘兮兮的,但如果情況不見任何好轉,很快會讓他轉院。

「柯菲情緒怎樣?」哈爾當時問道。他終於扣上了大衣上最後一顆紐扣。

我點點頭:「監獄長,他挺好的。」

他也點點頭,走到門邊,顯得蒼老、痛苦。「如此的善良和如此的兇惡怎麼能合在同一個人身上呢?治好了我妻子的人怎麼可能去殺那兩個小姑娘呢?你弄明白了嗎?」

我告訴他我也不明白,上帝的行動向來神秘而不可知,該發生什麼,不該發生什麼,不是我們可以去探究的。我對他說的主要內容,都是我在讚美耶穌、上帝萬能教會裡聽來的,哈爾一直在點頭,看上去有些激昂。點頭他還是能做到的,不是嗎?而且,還情緒高昂。可他臉上卻顯露出深深的悲傷,他受到了震動,肯定是這樣,但此時沒有眼淚,因為他回到家裡還有妻子,還有伴侶,他妻子安然無恙了。由於約翰·柯菲,她病好了,康復了,在約翰死刑執行令上籤了字的這個人可以下班回家見她了。他不必觀看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他可以在妻子溫暖的懷抱里度過今晚,而約翰·柯菲則得躺在縣醫院地下室的石板地面上,身體漸漸冷去,沒有朋友,無話可說,等待著時間一分一秒走向黎明。就因為這些,我恨哈爾。有那麼一點恨,但已經過去了,可那真的是恨,千真萬確的恨。

這時,我走進牢房,迪安和哈里跟在後面,兩人都臉色蒼白,垂頭喪氣。「準備好了嗎,約翰?」我問道。

他點點頭:「是的,頭兒,我想是的。」

「那好,出去之前我還有話說。」

「你該說什麼說什麼,頭兒。」

「約翰·柯菲,作為法庭官員……」

我一口氣說到頭,說完,哈里·特韋立格向前一步,站到我身邊,伸出手。約翰一開始有點吃驚,然後笑了,握了握他的手。迪安的臉色更加蒼白,隨後也伸出了手。「你不該受這個的,」他嗓音嘶啞,「真對不起。」

「我沒事的,」約翰說,「現在是最難受的時候,一會兒就好了。」他站起身,梅莉給他的聖克里斯托弗銀飾從襯衣里晃了出來。

「約翰,那東西得給我,」我說,「我可以再放回到你脖子上,如果你願意,但得等到……現在得讓我拿著。」掛飾是銀的,如果傑克·范哈伊推上電閘後它還貼在皮膚上,就可能把它融化滲進皮膚里,而且即使不融化,它也會放電,在約翰的胸口留下一處焦黑的烙印。我在綠里上的那些年,差不多什麼都見過。見得太多,害了自己。現在我明白了。

他從脖子上取下鏈子,放在我手心。我把它放進衣袋,讓他走出牢房。沒必要檢查他的頭顱以確保接觸良好、導電順暢,他的腦袋和我的掌心一樣光滑。

「知道嗎,今天下午我睡著時做了個夢,頭兒,」他說,「我夢見了德爾的老鼠。」

「真的,約翰?」我站在他左邊,哈里站在右邊,迪安在身後,我們就這樣走上了綠里。對我來說,這是我最後一次押著犯人走在綠里上。

「對,」他說,「我夢見它去了豪厄爾頭兒說的那個地方,那個老鼠莊園。我夢見那裡有孩子,看它玩把戲開心得直笑!天哪!」說到這裡他自己都笑了起來,然後又變得認真了。「我夢見那兩個金髮小姑娘也在那裡,她們也在笑呢。我抱住她們,她們的頭髮里沒有流血,她們很好。我們都看叮噹先生推線軸,我們笑得真開心,肚子都要笑破了,頭兒。」

「真的?」我覺得我聽不下去了,真不行了,沒法聽下去。我快要哭出來、喊出來,不然我難過得心要碎了,一切都完結。

我們一起走到我辦公室。約翰四下張望一下,沒等命令就跪了下來。他身後的哈里眼神凄慘地看著我,迪安面如紙灰。

我在約翰身邊跪下,覺得此時出現的轉變真有點可笑:我這輩子幫過多少囚犯,使他們有勇氣走完這段路程,這一次我自己倒需要人幫助了。反正這就是我當時的感覺。

「頭兒,我們要祈禱什麼?」約翰問道。

「勇氣。」我想都沒想就答道。我閉上眼睛說:「我主上帝,請幫助我們完成已經開始的事情吧,約翰·柯菲,他的名字聽起來像那種飲料但拼寫不同,請歡迎此人進入天堂並賜他安寧。請幫助我們用他應得的方式送他上路,不要出任何差錯。阿門。」我睜開眼睛,看看迪安和哈里,兩人看上去好了一些。也許是因為有時間喘口氣了,但我覺得是因為我的禱告。

我想要站起來,約翰拉住我的胳膊。他看著我,眼神中流露出怯意和希望。「我想起了小時候別人教我的一段禱告,」他說,「至少我覺得我想起來了。能讓我念一下嗎?」

「你就放心念吧,」迪安說,「有的是時間,約翰。」

約翰閉起眼睛,專註地皺起眉頭。我以為會聽到諸如「現在我躺下睡覺」,或其他什麼胡編的主禱文,但卻不是。他念出來的禱告,我以前從未聽見,後來也再沒聽見過,這倒不是說那情感、那措辭,有什麼獨特之處。約翰·柯菲閉上眼,雙手伸向前方,念道:「聖嬰耶穌,溫順又溫柔,請為我這個孤兒祈禱。請給我力量,請做我的朋友,請陪我直到最後。阿門。」他睜開眼睛,準備站起身,卻仔細端詳起我來。

我用胳膊擦了擦眼睛,邊聽他念禱告,邊想起了德爾。德爾死前也希望再說一段禱告。聖母瑪利亞,神的母親,請為我們祈禱,在我們將死之時。「對不起,約翰。」

「別這樣。」他說道。他捏捏我的胳膊,笑了。接著,正如我所預料的,他拉我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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