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柯菲上綠里 8

約翰洗完澡回來,臨時幫手都走了,我打開他的牢房,走進去,坐到床上,坐在他身邊。布魯托爾正坐在值班桌旁。他抬起頭,發現我單獨進了牢房,但什麼都沒說,注意力又回到手上的什麼文件去了,邊看邊舔著鉛筆尖。

約翰看著我,眼神十分奇怪:眼睛裡滿是血絲,有一些冷漠,淚水隱約可見,但依然十分平靜,似乎哭泣也不是什麼不好的生活方式,習慣了就沒什麼不好。他甚至還笑了笑。我記得,他身上散發著象牙牌肥皂的味道,像晚上剛沐浴過的嬰兒,渾身清香。

「你好,頭兒。」他說著伸出雙手拉住我的雙手。他的這一舉動極其自然,沒有任何做作。

「你好,約翰。」喉嚨里有什麼東西堵著,我試圖把它咽下去。「我想你明白時候到了。兩三天之後吧。」

他一言不發,只是拉著我的手坐在那裡。現在想起來,當時我身上就開始發生什麼情況了,但我思想上和情感上都太專註於自己要做的事情,沒能夠體會到。

「約翰,那天晚飯你有什麼特別的東西要吃嗎?你要吃什麼,我們總能辦到。如果你想要,還能給你弄杯啤酒,只是得倒在咖啡杯里,就這樣。」

「我不挑剔。」他說。

「那有什麼特別想吃的?」

他眉毛高高揚起,一直抬到颳得乾乾淨淨的棕色顱頂之下。接著,皺紋消失,他笑了起來:「夾肉麵包就行。」

「那就夾肉麵包,塗上肉汁和肉泥。」我心裡一緊,就像側身睡覺時把手臂壓著了一樣,不同的是,這一次的擠壓感傳遍全身,傳到體內,「還要加點什麼?」

「不知道,頭兒。我想,有什麼加什麼吧。也許可以來點豆莢,不過我不挑的。」

「好吧。」我說著想到,也許可以讓詹妮絲·埃奇康比太太給他做點桃子餡餅當甜點。「牧師的事怎樣?找個後天晚上你可以對他念幾句禱告的人?念禱告可以給人安定心情,我見過許多次。我可以去聯繫舒斯特牧師,他就是那天給德爾……」

「什麼牧師都不要,」約翰說,「頭兒,你對我一直很好。你願意的話,你來念禱告吧。這樣就可以了。我想,我可以跪下來的。」

「我!約翰,我不能……」

他略微使勁壓了壓我的手,體內的感覺又明顯了一些。「你能的,」他說,「對嗎,頭兒?」

「我想是吧,」我聽見自己這麼說道,我的聲音似乎有了迴音,「要真是那樣,我想我可以的。」

體內的感覺非常強烈,就像上次他治我的尿路問題一樣,但又有點不同。倒不是因為這一次我身上一點毛病沒有,而是因為,這一次他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在這麼做。突然,我感到十分害怕,幾乎想趕緊離開那地方。我從未有過亮光的內心突然亮起了燈,不僅在我頭腦里,而且亮遍全身。

「你和豪厄爾先生還有其他頭兒一直對我很好,」約翰·柯菲說道,「我知道你們一直在擔心,但現在不要再擔心了,因為我自己想走了,頭兒。」

我試圖說話,但就是開不了口。但是他能。他接下來講的那段話,是我聽過他講的最長的一段話了。

「頭兒,我真的厭倦了我聽到和感到的痛苦了。我厭倦了整天在大路上流浪,孤獨得像雨天的小鳥。沒有朋友和我在一起,告訴我我們來自哪裡,要到哪裡去,又為了什麼。我厭倦了人們你恨我我恨你。我感覺就像腦袋裡扎滿了玻璃碎片。每次我都想幫人一把,可總是幫不上,對這我也厭倦了。我不想再待在黑暗中。大部分時間我都很痛苦。太多痛苦了。如果我能了結這一切,我願意。可是我做不到。」

別說了,我試圖這麼說,別說了,把我的手放開,你再不放手我要淹死了,不淹死也得爆炸 了。

「你不會爆炸的。」他說著微微一笑……但還是放開了我的手。

我身體前傾,大口喘氣。通過雙膝間的縫隙,我看得見水泥地面上的每一條縫隙,每一條凹槽,每一片雲母的閃光。我抬頭看看牆壁,看見了一九二四、一九二六、一九三一年寫在那裡的名字。那些名字實際上早已被清洗掉了,說起來,寫這些名字的人也早不存在了,但我想,任何東西都永遠不可能被徹底清除,不可能從這黑暗的世界上徹底消失,而現在,我就重新看見了他們,一大堆相互重疊著的名字,我看著它們,就像在聽死者說話、唱歌、呼喊著乞求憐憫。我覺得眼珠在眼眶裡搏動,聽見自己的心臟在狂跳,感覺到血液在我體內條條通渠中呼嘯著湧向各處,就像信件被投遞到四方。

我聽見遠處響起了火車汽笛,我想,是三點五十分到普萊斯福德的那趟車,不過我也不能十分肯定,因為我以前從來沒聽見過。自到冷山來後就沒有,因為離州監獄最近的火車站也在東邊十英里外。人人都會說,我不可能從州監獄這裡聽見火車聲,而且直到一九三二年的十一月,我也是這麼認為的,但那天我的確聽見了。

不知什麼地方,一個燈泡炸裂了,聲音響得像一次爆炸。

「你對我幹了什麼?」我悄聲問道,「約翰,你對我幹了什麼?」

「對不起,頭兒,」他用平靜的口吻說道,「我不是有意的,我想,我沒想太多,你很快就會感覺正常的。」

我站起身,走到牢房門口,像是在夢遊。等我走到那裡,他說:「你想不出她們沒有喊叫的原因,這就是你唯一還在想的事情,是嗎?那兩個小女孩還在門廊上的時候,她們為什麼不喊呢?」

我轉身看著他。我能看清他眼睛裡每一根血絲,我能看清他臉上每一個毛孔……我能感覺到他受到的傷害,還有他像海綿吸水那樣從別人體內吸出的痛苦。我也能看見他剛才提到的那種黑暗。黑暗在他眼中的世界裡充斥著全部的空間,想到這裡,我既對他感到同情,又為他感到寬慰。是的,我們要做的是一件可怕的事情,無論怎樣,這一點是無法改變了……但同時我們也在幫助他實現心愿。

「那壞蛋抓住我胳膊的時候,我就明白了,」約翰說,「我就是那時候明白是他乾的。那天我看見他了,我躲在樹叢里,我看見他扔下女孩逃走的,但是……」

「你忘了。」我說。

「沒錯,頭兒,直到他抓我的時候才想起來。」

「約翰,她們幹嗎不喊呢?他把她們都弄出血來了,而她們的父母就在樓上,她們幹嗎不叫呢?」

約翰看看我,眼睛裡一片惶惑。「他對其中一個說:『你要喊,我不殺你,我殺你妹妹。』他對另一個也說了同樣的話,明白嗎?」

「明白了。」我幾乎耳語道。我看見了,我看見黑暗中狄特里克家的門廊。沃頓像個偷屍體的人那樣俯身下去。其中一個女孩也許哭了,沃頓一拳上去,她鼻血直流。門廊上的血,大部分就是它了。

「他利用她們的愛殺了她們,」約翰說道,「她們相互的愛。你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嗎?」

我點點頭,但說不出話來。

他笑了,眼淚又流淌起來,但他在微笑。「這樣的事情天天發生,」他說,「世界上到處在發生。」說完,他躺下來,臉轉向牆壁。

我踏上綠里,鎖上牢房,走到值班桌前。我還是感覺自己像在夢遊。我意識到自己能聽見布魯托爾在想什麼,一個非常輕微的聲音在問,問某個單詞該怎麼拼寫,是receive,我覺得是這個詞。他在想,i總在e之前,除非i在c後面,這亂七八糟的東西是這樣的嗎?他仰起臉,笑了,看到我站在他面前,笑容又消失了。「保羅,」他問道,「你沒事吧?」

「沒事。」然後我把約翰告訴我的事告訴了他,沒全說,當然也沒說他的觸摸對我產生的影響(我從來沒把這件事說出來,對詹妮絲都沒說;如果伊萊恩·康奈利讀完全稿的其他部分後還想讀最後幾頁,她就是第一個知道此事的人),但是我重複了約翰想去了的願望。這句話似乎讓布魯托爾稍感寬慰,反正多少有點寬慰,但我感覺到(還是聽到?)他在想,我是不是故意編出來讓他安心的。然後我感覺到他決定打定主意相信我的話,因為這麼做可以使他到時候心裡好受些。

「保羅,你那個感染又複發了嗎?」他問道,「你臉上一片潮紅啊。」

「沒有,我沒事。」我說。事實並非如此,但我已肯定約翰沒說錯,我會沒事的。我覺得那陣感覺正開始消退。

「不管怎樣,你去自己辦公室躺一會總沒壞處。」

躺一會是我當時最不願做的事情,這建議太滑稽,我差點沒笑出來。我真想做的事情也許是為自己造一幢小屋,鋪上木瓦,在屋後開上一個小花園,種上花草。一切在晚飯前完成。

就這麼回事,我想道,天天如此。全世界如此。一片黑暗。遍及全世界。

「我到行政樓去一趟,查點東西。」

「你去吧。」

我走到門口,打開門,然後扭頭看看。「你對了,」我說,「r-e-c-e-i-v-e, i總在e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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