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柯菲上綠里 3

那天上午十一點左右,我把這一切都告訴了詹妮絲。我差點寫成了次日上午,但事實上就是同一天。毫無疑問,那是我一生中最長的一天。當時我講的和我現在寫的差不多,講到威廉·沃頓不明不白死在床上,身中珀西手槍里打出的六發鉛彈。

不對,實際上我最後說到的是珀西嘴裡飛出來的那些東西,飛蟲之類的什麼東西。那真是很難講清楚的事情,即使聽者是自己的妻子。但我還是講了。

在我講述的時候,她給我端來了半杯黑咖啡,因為剛開始講述時,我的手抖得十分厲害,要是端整杯咖啡就准得潑在地上。喝完這半杯咖啡後,顫抖稍微好了些,我甚至覺得可以吃點東西了,也許吃個雞蛋,或是喝碗湯什麼的。

「真正救了我們的是,我們並不需要說謊,誰都不用說謊。」

「最多留幾件事情不說罷了,」她點點頭說道,「大部分是小事,比如你們把死刑犯弄出監獄,他救了個瀕臨死亡的女士,那囚犯把珀西弄瘋了,因為……什麼?……強迫他吞下了腦瘤膿水?」

「我也不知道,詹妮絲,」我說,「我只知道,你如果一直這樣說下去,到頭來你得自己喝下這碗湯,或拿它去喂狗。」

「對不起。不過我說得沒錯,是嗎?」

「是啊,」我說,「除了一點:我們沒給人逮到幹了這件事……」什麼事?不能說潛逃,臨時休假也不對。「……這趟差事。就算珀西真回來了,他也沒什麼可說的。」

「就算他回來……」她應和著,「這又有多大可能?」

我搖搖頭,意思是我也不知道。不過其實我知道,我覺得他不可能再回來了,一九三二年內不可能,一九四二年不可能,一九五二年也不可能。這一點上,我想對了。珀西·韋特莫爾在荊棘嶺待到一九四四年,後來一場大火把那地方夷為平地,十七人死於火災,但珀西不在其中。當時他依然終日沉默無語,我了解到,描述這種病症的詞是「緊張性精神病」。大火燒到他那側病房前,他被一位看護拉了出去。接著他又進了另一家療養院,我記不得名字了,但我想這已經無關緊要。他死於一九六五年。據我所知,他最後一次說話,就是讓我們幫他在下班時打卡……除非我們想解釋他為什麼提早下班。

諷刺的是,我們永遠不需要解釋任何事情了。珀西腦子出了問題,並槍殺了沃頓。我們就是這麼說的,就此而言,句句確鑿。當安德森問布魯托爾關於珀西在開槍之前的狀況時,布魯托爾用一個詞作答:「很沉默。」當時我拚命忍著,差點沒放聲大笑起來。因為這句話也是千真萬確,那晚大半的值班時間裡,珀西確實十分沉默,因為他嘴上纏滿了膠帶,最多只能發出「嗚嗚嗚」的聲音。

柯蒂斯把珀西一直留到八點鐘。珀西就像煙雜店門口放著的印第安人木雕像似的一言不發,但神色要詭異得多。後來,哈爾·穆爾斯到了,他臉色嚴峻,果斷有力,一副整裝待發的樣子。柯蒂斯·安德森順勢就把處理權交了過去,自己則鬆了口氣,聲音雖小,我們卻差不多都能聽得到。哈爾不再是那個老邁、惶惑、飽受驚恐的人了,只見監獄長大步走到珀西面前,兩隻大手抓住珀西一陣猛搖。

「小子!」他沖著珀西毫無表情的臉喊著,我覺得那張臉已開始像蠟一樣地軟化了。「小子!告訴我出什麼事啦!」

當然,珀西那裡沒有絲毫反應。安德森想把監獄長拉到一旁,討論一下該怎麼處理這件事情,這肯定是件糾結複雜的麻煩事,但穆爾斯把他一推,至少暫時把他撂在一旁,反而把我拉著走上了綠里。約翰·柯菲正臉朝牆壁躺在床上,兩條腿像往常一樣,在床外伸得老長老長。他看上去睡著了,也許真睡著了,但他的表面現象並不總是真實情況,這我們已經領教過了。

「在我家裡發生的事和你們回來後在這裡發生的事有關係嗎?」穆爾斯悄聲問道,「我會盡量為你們開脫,哪怕要賠上我的官職,但我得知道真相。」

我搖搖頭。當我開始說話時,我同樣把聲音壓得很低。此時,走道前端差不多有十好幾個看守在轉來轉去,有一個在拍攝牢房裡的沃頓。柯蒂斯·安德森轉身去注意他了,只有布魯托爾在看著我們。「沒有,長官。我們把約翰弄回了牢房,你也看見了,然後把珀西放出了禁閉室,我們把他綁起來關在那裡,是出於安全考慮。我以為他會怒氣衝天,誰知他並沒發火,只是要回了自己的手槍和警棍。他別的什麼都沒說,就走開了,去了走廊。等走到沃頓的牢房前,他扣動扳機,開起槍來。」

「你覺得被關在禁閉室……會對他腦子產生什麼影響嗎?」

「不會,長官。」

「你們有沒有給他套上約束衣?」

「沒有,長官,沒有這個必要。」

「他很安靜?沒有掙扎?」

「沒有掙扎。」

「哪怕他發現你們要把他關進禁閉室去,他還是沒說什麼,也沒有反抗?」

「是的。」我覺得有一股衝動,想給這段話來點添油加醋,多說幾句關於珀西的情況,但還是克制了下去。越簡單越好,我明白。「沒鬧。他徑直走到裡面的一個角落,坐了下來。」

「當時沒提到沃頓?」

「沒有,長官。」

「也沒提柯菲?」

我搖搖頭。

「難道珀西一直在瞅著沃頓?他對那人有什麼過節嗎?」

「這倒可能有,」我說著把聲音壓得更低了些,「哈爾,珀西巡視時很馬虎,不注意自己走的位置。有一次沃頓伸出手抓住他,把他拉到鐵欄杆前,把他一頓猥褻。」我頓了頓,「可以說,把他上下摸了個遍。」

「沒比這更嚴重的了?就……『一頓猥褻』……就這樣了?」

「是的,不過珀西可是難堪極了。沃頓甚至說了寧願操他也不願操他妹子之類的話。」

「唔。」穆爾斯不停地斜眼看看柯菲,好像他不斷地需要使自己確信,眼前的柯菲是真人,是真實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這個情況無法解釋他出的事,不過倒能說明為什麼他打死的是沃頓,而不是柯菲,或你們中的一個。說到你的人,保羅,他們的口徑會一致嗎?」

「是的,長官,」我對他說,「他們準會這麼說的。」當時我對詹妮絲也是這麼說的,邊說邊開始喝她端上桌來的湯。「我保證。」

「你的確撒了謊,」她說,「你對哈爾撒了謊。」

唉,老婆總是這樣的,不是嗎?總要在你最漂亮的西裝上挑來挑去找不是,而且經常真能挑到一兩處。

「就算是吧,如果你這麼看的話。不過,凡是我們雙方都無法接受的事情我就沒告訴他。我想,此事哈爾沒插手。反正他根本沒在場。他在家裡照顧妻子,是柯蒂斯把他叫來的。」

「他有沒有說梅琳達的情況?」

「當時沒說,沒時間,不過我和布魯托爾離開前我們又談了一會。很多事情梅莉都不記得,不過她情況不錯,起床走動了,還說起要準備下一年的花床。」

妻子坐著看我吃了一會,然後問道:「哈爾知道那是個奇蹟嗎,保羅?他明白嗎?」

「是的。我們都明白,在場的所有人都明白。」

「我真有點希望自己當時也在場,」她說,「不過我想我還是更慶幸自己沒在。我要是親眼看見掃羅在去大馬士革的路上眼睛裡落下鱗片來 ,我也許就發心臟病死了。」

「不會吧,」我說著把碗斜了斜,舀出最後一勺湯。「沒準你會給他熬一碗湯呢。親愛的,湯真的很好喝。」

「那好啊。」但是她想的並不是湯啊煮啊掃羅在大馬士革路上的皈依啊等等的事情。她看著窗外的山脊,手托著臉頰,眼神迷濛,就像籠著山巒的那層霧霾,它們往往出現在行將大熱的夏日清晨,就像狄特里克家雙胞胎被害那個夏季的早晨,我不知怎麼的就有了這種聯想。我不明白她們為什麼沒有喊叫。兇手傷害了她們,因為門廊上、台階上有血跡。可她們為什麼不喊叫呢?

「你認為的確是約翰·柯菲殺了那個叫沃頓的人,是嗎?」詹妮絲的目光終於從窗外轉了回來,她問道,「其實那並不是意外,根本不是。你覺得他是把珀西·韋特莫爾當槍使,殺了沃頓。」

「是的。」

「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

「再對我說一遍當時你押著柯菲走過綠里時的情況,好嗎?就那一段。」

於是我複述了一遍。我說到那條精瘦的胳膊突然從欄杆間射出,抓住了約翰的二頭肌,那胳膊讓我想起蛇,我們小時候在河裡游泳時都怕得要命的那種水蛇;我說了柯菲幾乎用耳語說的那句沃頓是個壞蛋的話。

「那沃頓說……?」妻子的目光又移向了窗外,不過她依然在聽著。

「沃頓說:『沒錯,黑鬼,壞得沒治了。』」

「就這些?」

「是的。我當時覺得要出事,可是什麼都沒發生。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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