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柯菲上綠里 2

那天晚上我們把約翰·柯菲帶回E區時,滑輪擔架已是必須,而非奢侈。我十分懷疑他憑自己的力氣是否能走完隧道,因為彎腰走路比挺直了更費力,而對約翰·柯菲這樣的人來說,隧道的拱頂簡直是太低了。我很不願意出現他癱倒在隧道里的情況。要解釋我們為什麼要給珀西套上瘋子飯兜把他扔進禁閉室,這已經不容易了,再怎麼解釋柯菲倒在隧道里?

謝天謝地,我們有滑輪擔架,約翰·柯菲躺在上面,像一條擱淺在海灘上的鯨魚,我們把他推回到儲藏室樓梯口。他翻身下了擔架,踉蹌著,垂頭站定,呼吸十分粗重,全身膚色青灰,好像剛在麵缸里滾過似的。我覺得中午時分他一定得進醫務室了……就是說,如果中午時分他還活著的話。

布魯托爾沖我看了一眼,神色嚴峻而絕望。我也同樣看看他。「我們沒法把他抬上去,不過可以扶著他,」我說道,「你架著他右胳膊,我架左邊的。」

「我呢?」哈里問道。

「跟在後面。如果他看上去要向後倒了,就往前推一把。」

「要是擋不住,你就蹲在估摸他會倒下的地方,緩衝一下嘛。」布魯托爾說道。

「嘿,」哈里略顯不快地說道,「布魯托爾,你真該去奧菲姆馬戲團,你說話可真逗。」

「沒錯,我可是很幽默的。」布魯托爾順著說道。

最後,我們還真把約翰弄上了樓梯。我最大的擔心是怕他暈過去,不過他沒有暈倒。「走前頭去,看看儲藏室里是不是有人。」我氣喘吁吁地對哈里說。

「如果有人我該怎麼說?」哈里問道,說著掐掐我的胳膊,「『埃文河呼叫』,然後退回來?」

「別自作聰明啦。」布魯托爾說。

哈里小心翼翼地把門推開一條縫,腦袋探了進去。我覺得他似乎看了很長的時間。終於他抽回腦袋,一臉歡喜地說:「岸上無人,沒有響動。」

「但願別出意外,」布魯托爾說,「來吧,約翰·柯菲,快到家了。」

他靠自己的力氣撐著走過儲藏室,不過我們不得不扶他走上通往我辦公室的三級台階,最後,差不多是把他推進了那扇小小的門。他站定了,呼吸粗得像在打鼾,兩眼泛出玻璃似的渾濁反光。而且,他的右嘴角耷拉了下來,就像我們剛走進梅琳達的卧室、看見她靠著枕頭坐在床上時的樣子,這使我感到萬分恐懼。

迪安聽見我們的聲音,從綠里盡頭的那張值班桌邊走了過來。「感謝上帝!我以為你們再也回不來了呢,我幾乎肯定你們給逮住了,不然就是監獄長讓你們挨了槍子,或者……」他住了口,第一次真正看見了約翰,「天哪,他怎麼啦?看上去他要死了!」

「他不會死的……是嗎,約翰?」布魯托爾說著沖迪安瞪了一眼,讓他住口。

「當然不會啦,我不是說真的死,」迪安忐忑地笑了笑,「可是,天哪……」

「別管那麼多了,」我說,「幫我們把他弄回牢房去。」

我們再次成了圍著大山的四座小丘,但這一次,山是經歷了幾百萬年風雨侵蝕的山,山岩破敗,一片凄慘。約翰·柯菲緩慢地移動著腳步,呼吸聲聽上去像上了年紀的老煙鬼,但至少他在走動。

「珀西怎樣了?」我問道,「有沒有又踢又鬧的?」

「開始是踢鬧了一會,」迪安答道,「你給他嘴巴纏了膠帶,他還是拚命喊叫,我想大概是在罵人。」

「謝天謝地,」布魯托爾說,「還好咱們在別處,沒讓耳朵遭殃。」

「後來就不時踢一下門,驢子尥蹶似的。」迪安見了我們,大大放了心,開始喋喋不休起來,眼鏡也滑落到汗溜溜的鼻尖,他趕緊往回推推。我們走過沃頓的牢房,這一文不值的渾小子平躺在床上,鼾聲大作。這次,他的眼睛可真是閉著的。

迪安見我在看著沃頓,笑了起來。

「這傢伙沒惹什麼事!自打躺下後沒動彈過,死人似的。至於珀西不時踢一下門,我根本沒在意。老實說,還高興著吶。他要是真沒響動了,我還得擔心他是不是被你蒙在他嘴巴上的膠帶給捂死了呢。不過這還不是最妙的。你知道最妙的是什麼?今晚這地方安靜得像新奧爾良的聖灰星期三 !整個晚上沒一個人到這裡來過!」說最後那句話時,他聲音里充滿勝利的喜悅:「我們沒給人發現,夥計們!我們成功啦!」

這句話使他想起了我們上演這整出喜劇的緣由,於是他問起了梅琳達。

「她很好。」我答道。我們走到了約翰的牢房前。迪安剛才那句話這才真正開始起作用了:我們沒給人發現,夥計們!我們成功啦!

「是不是像……呃……那老鼠一樣?」迪安問道,說著他瞥了一眼德拉克羅瓦曾經和叮噹先生一起住過、現在已經空了的牢房,然後朝禁閉室看看,叮噹先生好像是從那裡出現的。他壓低了聲音,就像人們走進一座宏大的教堂,在裡面哪怕寂靜無聲都會讓人感覺在竊竊私語。「是不是……」他吞下了後半句話,「咳,你知道我是什麼意思……是個奇蹟嗎?」

我們三個相互看看,確定我們都看到了同樣的事實。「他把她從墳墓裡帶了回來,」哈里說道,「沒錯,是個奇蹟。」

布魯托爾打開了牢門上的雙重鎖,輕輕把約翰往裡一推,「好了,大塊頭,進去吧,休息一下,這是你該得的。我們要去解決珀西這堆雜碎……」

「珀西是壞蛋。」約翰的聲音低沉,語調機械。

「沒錯,毫無疑問,像巫師一樣邪惡。」布魯托爾努力用最讓人舒心的語氣說道,「不過你一點都別管他了,我們決不讓他接近你,你就放心躺到自己床上去吧,我馬上把那杯咖啡給你拿來,又熱又濃,你會覺得煥然一新的。」

約翰沉重地坐到床上。我以為他會像通常那樣仰面躺倒,側過身面對牆壁,可是眼下他就坐在那裡,雙手鬆松地抱住膝蓋,垂著頭,吃力地用嘴呼吸著。梅琳達給他的聖克里斯托弗銀飾從襯衣口袋裡掉出來,掛在脖子上晃來晃去。它會保佑你平安,這是梅琳達對他說的,但約翰看上去一點也不平安。他看上去好像在哈里說的那個墳墓里取代了梅琳達的位置。

但是那時候我顧不上約翰了。

我轉身對著其他人:「迪安,把珀西的手槍和警棍拿來。」

「是。」他走回到值班桌,開了裝著手槍和警棍的抽屜鎖,把它們拿了過來。

「準備好啦?」我問他們。他們點點頭。這是我的部下,好樣的,那一晚是我最為他們感到自豪的時候。哈里和迪安有點緊張,布魯托爾則和往常一樣堅定。「好,我來和他談。你們各位說得越少越好,事情就可能結束得越早……無論是好是糟。好嗎?」

他們又點點頭。我深深吸口氣,順著綠里走到禁閉室。

珀西抬起頭,眼睛一斜,躲開了照在他身上的燈光。他坐在地上,正舔著我綁在他嘴上的膠帶。我繞在他後腦勺的那部分膠帶已經鬆開(也許是因為出汗,還有他頭髮上的潤髮油,膠帶滑開了),而且他也有辦法把剩下的膠帶全弄掉。再有一小時,他就會扯著嗓子大喊救命了。

見我們走進去,他蹬著腳使身體往後挪了一些,很快就不動了,他肯定意識到,屋子裡無路可走,除了東南角落。

我從迪安手裡拿過手槍和警棍,沖著珀西遞了過去。「想要嗎?」我問道。

他警惕地看看我,然後點點頭。

「布魯托爾,」我說道,「哈里,扶他站起來。」

兩人彎下腰,胳膊頂在帆布約束衣的袖窩下,把他扶了起來。我走過去,幾乎和他鼻尖沖鼻尖。我能聞到他渾身汗水的酸臭味。部分的汗可能是他奮力想掙脫身上的束縛流下的,或是蹬門時流的(就是迪安聽到的那幾聲),不過我覺得,大部分汗是因為他內心確鑿的恐懼:他不知道我們回來後會對他如何處置。

我不會有事的,他們並不是殺手,珀西會這樣想……然後,也許,他會想到「電夥計」,他心裡會升起這樣的念頭:沒錯,在某種意義上,我們是殺手。我本人就干過七十七次,比任何一個我給扣上胸帶的人都要多,比約克中士 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時受到表彰的次數還要多。殺珀西當然不合邏輯,但我們的所作所為本來就不合邏輯了。珀西坐在那裡,雙手反綁在背後,拚命用舌頭舔著嘴上的膠帶時,心裡一定是這麼想的。另外,一個人坐在有緩衝牆的屋子地板上,像被蜘蛛纏住的蒼蠅一樣渾身上下被緊緊綁定,這時,對這樣的人,邏輯很可能起不了什麼作用。

這就是說,如果我現在不制住他,就再沒機會了。

「如果你答應不喊叫,我就把膠帶拿掉,」我說,「我要和你談談,不是比嗓門。你看怎麼樣?你會安靜點嗎?」

從他眼睛裡我看見了一絲放鬆的神情,他明白,如果我要和他談談,他就很可能不會受到任何傷害了。他點點頭。

「你要是亂叫,我就把膠帶再次貼上,」我警告說,「你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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