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夜之旅 9

回去路上,我坐在車的前面,和哈里在一起,能坐在那裡,我心裡高興極了。暖氣是壞了,但我們至少不用擔風受雨了。車走了十來英里,哈里看準了一處岔道,把車拐了進去。

「怎麼回事?」我問道,「是軸承出問題了嗎?」在我看來,反正不是這裡出問題就是那裡出問題,這輛法莫爾的引擎和傳動部分的每一個部件發出的聲音,都像是要出大毛病似的,甚至要完全癱瘓了。

「沒事,」哈里的語氣裡帶著幾分歉意,「我得放放水呀,就這麼回事。我的後排牙齒都鬆動了。」

事實上,我們都這樣,除了約翰。布魯托爾問他是否想和我們一起下車幫我們澆澆花草,他頭都沒抬,只是搖了搖。他倚靠在車斗後面,肩上搭著一條軍用毛毯。從他臉上我看不出任何錶情,但我能聽見他的呼吸,乾燥而急促,像風吹過麥草。我覺得有點不對勁。

我走進一處柳樹叢,解開扣子,放水。我剛擺脫尿路感染不久,所以體內消除疼痛記憶的功能尚未完全發揮作用,不過,能把小便解出來而無需喊痛,就足以使我心懷感激的了。我站在那裡,盡情放個徹底,仰頭看著月亮;我幾乎沒有注意到布魯托爾就在我身邊,做著同樣的事情,直到聽見他悄聲對我說:「他肯定坐不了『電夥計』』了。」

我扭頭看看他,聽他語氣竟然十分肯定,覺得很是驚奇,甚至有點害怕:「你什麼意思?」

「我是說,他把那些東西吞了下去,而不是像以前那樣吐出來,那是有目的的。可能得一星期吧,他這麼個大個子,又那麼粗壯,不過我肯定用不了那麼久。總有一天,我們中的一個人會在巡查時發現他死在床上,像塊僵硬的石頭。」

我以為自己的小便已經放完了,可聽他這麼一說,脊樑末梢一陣痙攣,又擠出些許尿來。我邊扣好褲扣邊暗想,布魯托爾說的還真有道理。不管怎麼說,我都希望他沒說錯。如果我關於狄特里克家兩個姑娘的推測沒錯,約翰·柯菲命不該死,但即便他得死,我也不希望由我的手來做這件事。真到了那一步,我不知道是否能下得了手。

「走吧,」哈里從暗處咕噥道,「時候不早了,快點完事吧。」

我們一起往回朝卡車走去,我意識到我們剛才把約翰一個人留在那裡了,簡直是珀西·韋特莫爾級別的蠢事。我以為約翰也許溜走了,以為他一見沒人看管,就會把蟲子都吐出來,像大沼地的哈克和吉姆 那樣溜之大吉。我們所能找到的只有他一直披在身上的毯子。

但是他還在那裡,依然背靠車斗雙臂抱膝坐著。聽到我們的腳步聲,他抬起頭,費力地沖我們擠出一道笑容。笑容在他憔悴的臉上停留了一小會,然後消失了。

「你怎麼樣,大個子約翰?」布魯托爾問道,他再次爬上後車斗,披上了自己的毯子。

「沒事,頭兒,」約翰懨懨地回答道,「我沒事。」

布魯托爾拍拍他的膝蓋:「我們很快就回去了,等我們徹底完事了,你知道會怎樣?我一定要給你弄一大杯熱咖啡,還放上糖和奶油。」

那還用說,我暗想著,繞到了車頭副駕駛座一邊,爬了進去,可條件是我們自己首先得不被人逮捕,不被扔進監獄去。

不過,自從我們把珀西扔進禁閉室那一刻起,這念頭就一直在我腦子裡轉悠,不過也沒讓我焦慮得無法入睡。我迷糊了過去,夢到了卡爾瓦萊山。西邊天空在打雷,空氣中瀰漫著杜松子漿果的味道。布魯托爾、哈里、迪安和我像德米爾 電影中頭戴鋁盔身披斗篷的人物那樣,站成一圈。我想,我們就是羅馬軍團的百夫長。那裡豎著三座十字架,珀西·韋特莫爾、埃杜亞德·德拉克羅瓦分立在約翰·柯菲兩旁。我低頭看看自己的雙手,發現手裡正拿著一柄鮮血淋漓的鎚子。

保羅,我們得把他弄下來!布魯托爾在嘶喊,我們得把他弄下來!

只是,我們做不到,別人已經把梯子搬開了。我把這一情況告訴了布魯托爾。這時,卡車一陣劇烈顛簸,把我弄醒了。我們已經回到了哈里藏卡車的地方,那是前一天早些時候的事,但似乎已是很久很久以前、最初的事情了。

我們兩個跳出駕駛室,繞到車後。布魯托爾一跳,順利地下了車,但約翰·柯菲卻膝蓋一軟,差一點跌倒。我們三人協力,才扶住了他。可是他剛站穩腳跟,立刻又開始劇烈咳嗽起來,這一次咳得更加厲害。他彎下腰,用手掌蒙住嘴巴,使咳嗽聲沉悶了一點。

等他咳嗽稍稍平息了一點,我們用松枝再次把車頭擋好,按原路返回。這一趟短暫、幾乎是超現實的差事中(至少對我來說)最令人難熬的部分,就是最後沿著大路路肩急匆匆往南趕的兩百碼路。我能看見(或者說我以為能看見)東方出現了第一抹微光,肯定有幾個早起出來摘南瓜或挖最後幾壟山藥的農民會過來看見我們。即使這樣的事情沒發生,我們也會在我用「阿拉丁」鑰匙打開通往地道側門的圍牆門時,聽見有人(我想像中是柯蒂斯·安德森)喊:「站住別動!」接著,二十多個掛著卡賓槍的警衛會衝出樹林,我們小小的冒險就此完蛋。

等我們真的來到圍牆邊,我的心狂跳起來,脈搏每搏動一次,眼前就有幾顆白色小點在爆炸。我的雙手冰涼麻木,簡直不屬於自己,摸索了好久好久,都無法把鑰匙插進鎖孔里。

「天哪,車頭燈!」哈里呻吟道。

我抬頭一看,發現路面上兩道扇形燈光越來越亮。手中的鑰匙圈幾乎要掉到地上,還好在最後關頭我還是一把抓住了它。

「給我,」布魯托爾說道,「我來開。」

「不,我拿好了。」我說。鑰匙終於插進鎖孔,轉動了。我們很快走了進去,縮在側門後面,注視著一輛陽光麵包房的卡車不緊不慢地從監獄前駛過。我能聽見身邊約翰·柯菲痛苦的呼吸聲,聽上去就像幾乎耗盡了油的引擎。我們從這裡出去時,他幾乎毫不費力地為我們托著側門,但現在我們甚至連問都不問一聲,也知道他已經不可能幫這樣的忙了。布魯托爾和我托起了門,哈里領著約翰走下台階。大塊頭步履蹣跚,但還是走了下去。布魯托爾和我儘快跟在後面走進去,然後放下身後的側門蓋,鎖好。

「天哪,我以為我們要……」布魯托爾剛一開口,我就沖他肋部狠狠一頂,打斷了話頭。

「別說,」我說道,「連想都別去想,直到他安全回到自己的牢房。」

「還得考慮珀西呢,」哈里說道。在磚砌的地道里,我們的話音響著單調的回聲,「不等我們和他了結,這個夜晚不算完。」

事實上,這個夜晚遠沒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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