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夜之旅 8

後卧室里的那個女人斜倚在床頭板上,瞪大了眼睛,看著進入她昏花視線的巨人。她完全不像我認識了二十多年的梅莉·穆爾斯,甚至也不像在執行德拉克羅瓦的死刑前不久,詹妮絲和我去拜訪時看到的梅莉·穆爾斯。在床上從被子里探出身來的這個女人,更像是萬聖節夜晚裝女巫的病孩子。她皮膚青紫,像垂掛著的皺巴巴的麵糰;右眼周圍的皮膚擠在一起,似乎總想眨眼睛;同一邊的嘴角耷拉下來,一顆蒼黃的上犬齒抵在醬紫色的下嘴唇上;腦殼上是一頭稀疏凌亂的白髮。整個房間里瀰漫著一股臭味,那是人的身體功能還照常運行時排泄出來的東西。床邊的痰盂里積著半罈子令人作嘔的黃兮兮的黏液。我們來得太晚了,一想到此,我感到萬分恐懼。沒幾天前,儘管她病得不輕,但依然神智清醒,尚且可以辨認。可幾天下來,她大腦里的東西一定生長得飛快,越長越堅實了。我覺得就算是約翰·柯菲恐怕也束手無策了。

看見柯菲走進去,她又是擔心又是驚恐,似乎她內心認出這是來了醫生,會把那病痛釋放出來,最後……往病痛上撒鹽,就像人們往虱子身上撒鹽使它鬆開脫落一樣。仔細聽我說,我沒說梅莉·穆爾斯被符咒鎮住了,而我也很清楚,儘管那天晚上我情緒極度緊張,充滿了懷疑。但是,我也從來沒有完全打消魔鬼附身的可能性。真的,她眼神里有某種東西,某種看上去像是害怕的東西。這一點你完全可以相信我;這樣的神情我見得太多,不會弄錯的。

不管那神情是什麼,它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莫名的熱切。那張說不出話的嘴巴顫抖著,可能是在微笑。

「喔,這麼大啊!」她大聲說道,那聲音很像剛得了咽喉感染的小女孩。她從床單下抽出和臉色一樣慘白的手,合掌拍著:「把你的褲子拉下去!我一直聽人說黑人的雞巴了不起,就是沒見過!」

穆爾斯在我身後,輕輕發出一聲痛苦而絕望的呻吟。

約翰·柯菲根本不予理睬。他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好像在隔著一定距離仔細觀察她,然後走到她床前,床頭只亮著一盞燈,燈光在她頸口的床單花邊上投下了一個明亮的光圈。在床另一邊陰影處,我隱隱看見原本是放在門廊前的躺椅。梅莉在快樂時光里親手編織的那條毛線毯,一半搭在躺椅上,一半搭到地上。我們開車進去時,哈爾就是睡在這裡的,至少是在這裡打盹的。

約翰向梅莉走近時,她的神情出現了第三次變化。突然間,我認出了梅莉,那個多年來總是以善良折服我、更折服詹妮絲的梅莉:特別是那些年,當孩子們一個接一個離巢而去,在詹妮絲感覺無比孤單、無奈、沮喪的時候。此刻的梅莉仍然神情熱切,是那種神智清醒、明明白白的熱切。

「你是誰?」她問話時聲音清晰,有條有理,「你手上和胳膊上為什麼有這麼多傷疤?誰這樣傷害你的?」

「夫人,我幾乎不記得這些傷疤是怎麼來的了。」約翰·柯菲用卑微的語氣說著,在她的床沿坐了下來。

梅琳達盡最大努力微笑著,因耷拉而顯出嘲弄表情的右嘴角顫抖起來,但還是提不上去。她撫摩著柯菲左手背上一道彎刀般的白色傷疤,「這真是你的福氣了!你明白為什麼嗎?」

「我想,如果不記得誰傷了你、害了你,你晚上就不會睡不著覺了。」約翰·柯菲用他那幾乎是南方的口音回答道。

聽他這麼一說,她笑了,笑聲在這氣味難聞的病房裡銀鈴般蕩漾開去。此時,哈爾正站在我身邊,呼吸很急促,但他並沒有試圖去干涉。在梅莉笑的時候,哈爾急促的呼吸停頓了一會,倒吸著氣,一隻大手緊緊掐住我的肩膀。第二天我發現,他在我肩膀上掐出了痕迹,但當時,我一點都沒感覺到。

「你叫什麼名字?」她問道。

「夫人,叫約翰·柯菲。」

「就像喝的那個咖啡。」

「沒錯,夫人,不過拼法不一樣。」

她仰靠在枕頭上,斜倚著,並沒坐直,一邊端詳著他。他坐在她身邊,看著她,那圈燈光把兩人像舞台上的演員那樣包圍著,一邊是體形粗大的黑人囚犯,一邊是個子嬌小、瀕臨死亡的白種女人。她凝視著約翰的眼睛,閃亮的眼光中流露出滿足。

「夫人?」

「怎麼,約翰·柯菲?」這幾個詞幾乎是隨呼吸出來的,順著難聞的空氣向我們飄來。我感覺到自己胳膊和大腿上肌肉在一鼓一抽,模模糊糊能感覺到監獄長掐著我的胳膊,從眼角邊我看見布魯托爾和哈里相互抓抱在一起,就像在黑夜中迷路的小孩子。要出事了,要出大事了。我們每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感知了這一點。

約翰·柯菲沖她湊得更近了些。床的彈簧吱吱作響,床單窸窣抖動,月亮冷笑著透過卧室窗戶的上玻璃照了進來。柯菲布滿血絲的雙眼盯著她仰起的、憔悴的臉。

「我看見了,」他說道。他不是在對她說話,反正我覺得不是,而是在自言自語,「我看見了,我能幫忙。別動……一點別動……」

他湊得更近了些,越湊越近。他的臉在離她不到兩英寸的地方停住了,一隻手向身體一邊伸出,五指張開,好像在讓什麼東西等一下……就等一下……然後他的臉繼續向前湊去。他用寬厚滑潤的嘴唇緊貼在她的嘴唇上,迫使她張開嘴唇。一時間,我看見她一隻眼睛凝視著柯菲身後的什麼地方,似乎充滿了驚訝。接著,他移開了自己的光腦袋,她眼裡的驚訝也隨之消失。

他使勁吸著深藏在她肺部的空氣,發出一陣輕柔的嘶嘶聲。這隻持續了兩三秒鐘,緊接著,我們腳下的地板顫動起來,整個房間都顫動了起來。這不是我的想像,他們都感覺到了,後來他們都提到了這個經歷。它好像是一陣起伏的波動。門廊上傳來一聲似乎是很重的東西跌碎的聲音,事後發現,就是那口古老的鐘。哈爾·穆爾斯後來想找人修修,可那鍾走上十五分鐘就總要出毛病。

近處又是啪的一聲碎裂,隨後一聲哐當,剛才透著月光的那扇窗玻璃碎了,牆上掛著的一幅畫(在大海上航行的一艘快帆)從掛鉤上掉了下來,砸碎在地板上,前面放著的一隻玻璃杯也碎裂了。

我聞到了熱乎乎的東西,看見一股青煙從她蓋在身上的白色被單下冉冉升起。靠近蓋著她右腿的那部分突起的被單處,部分煙霧變黑了。我感覺自己就像在夢境中,就一把拉開穆爾斯的手,朝床頭櫃走去。柜上有一杯水,周圍放著的四五瓶藥片,都在剛才那陣震動中倒翻了。我拿起水杯,把水倒在冒煙的地方,一陣嘶嘶聲。

約翰·柯菲繼續唇貼唇深深地吻著她,吸著吸著,一隻手仍然向外伸出,另一隻手撐在床上,支持著自己巨大的身軀。手指展開,看上去就像是棕色的海星。

突然,梅莉的背部一弓,一隻手甩向空中,手指痙攣著一下捏緊、一下展開,雙腳在床上踢蹬著。接著,響起了什麼東西的尖叫聲。不僅我聽到,其他人也都聽到了。布魯托爾覺得那聲音像是被夾住了腿腳的野狼或郊狼發出的;我覺得像是老鷹,那時候,人們在寧靜的清晨,時常能看見它們緊繃著雙翅,在霧蒙蒙的林梢空處飛翔,它們發出的就是這種叫聲。

屋外狂風大作,足以再讓屋子來一次震動,而奇怪的是,在那之前,屋外都根本沒起過什麼風。

約翰·柯菲從梅莉身邊移開,我發現梅莉的神情變舒緩了,右嘴角也不再耷拉,眼睛恢複了原來的形狀,人看上去年輕了十歲。柯菲全神貫注地朝她看了一會,開始咳嗽起來。他扭轉頭去,以免對著她咳嗽,於是一下失去了重心(這很好解釋,他體形巨大,又只是半個屁股坐在床沿上),一下跌到地上,這樣的體重,足以讓房子震動第三次了。只見他垂頭跪在地板上,咳嗽起來就像是晚期肺結核病人。

我暗想,該有蟲子了。他會把蟲子都咳出來,而這一次,該有多少蟲子啊。

可是沒有。他不斷劇烈地咳著,幾乎無法停下來吸口氣,深巧克力色的皮膚泛起了青紫。布魯托爾嚇壞了,趕緊單腿跪下,用胳膊摟住他正在抽搐的寬闊後背。布魯托爾的動作似乎打破了什麼魔咒,穆爾斯立刻衝到妻子床前,在剛才柯菲坐著的地方坐下。他似乎根本沒注意到身邊還有個巨人在咳嗽不止,幾乎噎氣。儘管柯菲就跪在他腳邊,穆爾斯的眼睛卻只盯著他妻子,梅莉正一臉驚奇地注視著他。他看著梅莉,就像看著蒙塵的鏡子突然間被擦得明亮如新。

「約翰!」布魯托爾喊道,「吐出來!就像你從前那樣把它吐出來!」

約翰繼續撕心裂肺地咳著。他眼眶濕潤,不是眼淚,而是因為過度用力。嘴裡噴吐著細微的唾沫,但別的什麼都沒有。

布魯托爾往他背上重重地拍了幾下,扭頭看看我:「他嗆了!不管他從她身體里吸出了什麼東西,他嗆壞了!」

我趕緊向前走去,沒走兩步,約翰跪行著躲開我,縮進屋子的角落裡,他邊移動身體,邊厲害地咳著,困難地喘著氣。他用額頭抵著糊了壁紙的牆,壁紙上畫的是一面爬滿玫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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