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夜之旅 7

哈爾·穆爾斯的家在奇姆尼山中,有二十五英里的路程,可哈里·特韋立格那輛又老又破的農用卡車卻跑了一個多小時。我和約翰·柯菲坐在後車廂里,身上裹著細心的哈裡帶來的毛毯,看上去像兩個印第安人。一路上真是讓人驚魂不定。每一次拐彎、每一次顛簸、每一次下沖、還有兩次有卡車迎面開來時我們都覺得膽戰心驚,我想,雖然每一個細節至今仍清晰地印刻在我的記憶中,但我依然沒法巨細描寫出當時的感受。

那感覺主要是迷失感,深深的、可怕的迷失感,就像小孩子意識到自己不知怎的走錯了路,所有的路標都是陌生的,不知道該怎麼回家了。我和囚犯一起在外過夜,而且不是一般的囚犯,那囚犯被控謀殺了兩個小女孩,為此受到審判,被判了死刑。如果我們被人發現了,無論我是否相信他的無辜都沒有用處,我們自己都得進監獄,甚至可能包括迪安·斯坦頓。就因為一次糟糕的處決,就因為相信坐在我身邊的這個體形巨大的笨蛋能治好一位女士不治的腦瘤,我就把一生的工作和信仰都丟開了。但是,看著約翰仰頭凝視星空,我沮喪地意識到,我已不再相信那些東西了,哪怕我曾經相信過。我的尿路感染現在似乎已是遙遠的、無關緊要的事情,就像那些艱難和痛苦,一旦過去了,就不再重要了(母親曾說過,如果女人真能記得生頭胎時痛得多厲害,就決不會生第二個)。至於叮噹先生,情況難道不是這樣嗎,我們不也錯誤判斷了珀西對它傷害的嚴重程度?再說約翰,他是真有某種催眠魔力的,至少這一點確實無疑,難道他就沒有欺騙我們,讓我們以為看見了其實我們根本沒看見的東西?還有哈爾·穆爾斯的事。那天我貿然闖進他辦公室時,我見到的是顫抖癱軟、眼淚汪汪的老人。但我覺得這根本不是真實的監獄長。我覺得,真正的監獄長,是折斷想要襲擊他的獄犯手腕的那個人,是對我說無論誰負責行刑都會把德拉克羅瓦烤死的那個人。難道我真以為哈爾·穆爾斯會俯首帖耳站在一邊,聽任我們把被判殺害了兩個女孩的死囚犯帶到他家裡,去碰他的妻子嗎?

一路上,我疑慮重重,就是想不通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干,想不通為什麼我會勸說其他人與我共謀,走上這趟瘋狂的黑夜之旅,我也不相信我們會不被發現而逃過懲罰,我一點僥倖都沒有。但是,我也沒有試圖去叫停,雖然我本可以這麼做,因為在到達穆爾斯的家之前,事情還不會發展到無可挽回的地步。一定是有什麼力量阻止了我,不讓我敲著駕駛室頂沖哈里大聲喊叫,讓他趕緊掉頭回去。我覺得,那力量就是坐在我身邊的這個巨人發出的某種興奮波。

想著想著,我們下了高速,拐進5號縣級公路,又從5號公路上了奇姆尼山路。大約十五分鐘後,我看見星空下突然現出屋頂的輪廓,我們到了。

哈里把車從兩擋變成低速(我覺得在整個旅程中,他只掛過一次全速擋)。引擎笨重地轉動著,卡車全身一顫,好像它見了眼前的景象也感到害怕似的。

哈里一下轉上穆爾斯家鋪著卵石的車道,摸索著把轟轟作響的卡車停在監獄長那輛黑色別克後面。在我們眼前略偏右一點的地方,是一幢外形十分齊整的房子,我覺得那建築風格就是人們所謂的「鱈魚角」。本來,這種房子與我們山區也許會格格不入,但它卻顯得十分得體。此時,月亮已經升起,今天凌晨的月亮顯得略大一些,月光下,庭院清晰可見。我發現,往日收拾得十分漂亮的庭院,現在似乎已無人照管。滿地都是樹葉,沒人清掃。在通常情況下,這是梅莉的活,但這個秋天梅莉一直未能出來掃落葉,也許她再也看不到樹葉飄落了。事實就是這樣,可我卻相信這眼神獃滯的傢伙能改變這一點,我真是瘋了。

也許,我們還來得及拯救自己。我做出了要站起來的動作,身上蒙著的毯子從肩膀上滑落下來。我可以側身出去,敲敲駕駛座邊的窗,讓哈里趕緊掉頭回去,以免……

約翰·柯菲的一隻大手一把拽住我的前臂,把我拉回去坐下,那輕而易舉的程度,就像我拉一個學步兒童那樣。「看,頭兒,」他說著指指對面,「有人起來了。」

我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覺得一沉,不僅是身體,更是心裡。後面的一扇窗內亮著一點燈火。很可能是梅琳達現在從早到晚都待在那個房間。現在她再也不能走下樓梯,出去清掃最近一場暴風雨後的落葉了。

他們肯定聽見了卡車聲,哈里·特韋立格這輛該死的法莫爾,又喘氣又放屁,排氣管上連個小小的消聲器都沒有。算了,反正這些天穆爾斯夫婦恐怕也睡不踏實。

靠近屋子前部有盞燈亮了(廚房),接著,樓上的卧室、前廳、門廊的燈先後亮起。看著直衝我們射來的燈光,我就像面對水泥牆站著,吸著最後一支煙,看著行刑隊一步一步朝自己走來。然而,即使那時候,我還是覺得還有時間回頭,直到法莫爾停止了不規則的轟鳴,車門嘎地打開,哈里和布魯托爾跳了下來,踩得卵石地面嘎吱直響。

約翰站起身,把我也拉了起來。在微暗的燈光下,他神情生動而熱切。為什麼不呢?我記得當時就是這麼想的。他幹嗎不熱切呢?他什麼都不知道。

布魯托爾和哈里並肩站在卡車邊,像兩個站在風雨中的小孩,兩人和我一樣,一臉恐懼,惶惑不安。這使我感覺更加糟糕。

約翰下了車。對他來說,這不過是跨一步,而不是一跳。我跟著下去了,兩腿僵硬,跌跌撞撞。要不是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我真得在卵石路面跌個大馬趴。

「這是個錯誤,」布魯托爾倒吸著氣,低聲說道。他眼睛瞪得老大,滿是驚恐,「萬能的上帝啊,保羅,我們是怎麼想的?」

「太遲了。」說著我使勁一推柯菲的一邊屁股,他順從地走過去站在哈里身邊。接著,我抓起布魯托爾的手肘,好像在約會似的,兩人一起朝燈光通亮的門廊走去。「讓我來說話。明白嗎?」

「明白,」布魯托爾說,「現在這時候,我明白的就只有這件事了。」

我扭頭看看:「哈里,和他一起待在卡車邊等我叫你,我準備好了才能讓穆爾斯看見他。」可是我根本準備不好,這一點我很明白。

布魯托爾和我剛走到台階前,前門猛地被拉開了,力量之大,幾乎要把門上的銅把手撞到邊板上。哈爾·穆爾斯下穿藍短褲,上套汗背心,一頭鐵灰色頭髮亂蓬蓬的。他這人一生職涯中和成百上千人結下冤讎,對此他十分明白。他右手緊攥著的槍,槍管特別長,槍口並不完全朝著地面,那支槍就是被稱為「本特林特種槍」的那種,平時經常擱在壁爐架上,是他祖父的東西,而此刻,槍已上膛(明白了這一點,我更覺得體內一沉)。

「誰他媽的凌晨兩點半到這裡來啊?」他問道。我聽不出他聲音里有任何的害怕。而且,他的顫抖也暫時停止了,舉槍的手如磐石般堅定。「快回答,不然……」槍筒漸漸抬了起來。

「別舉槍,監獄長!」布魯托爾舉起雙手,掌心向外,沖著拿槍的人。我從未聽見過他說話有這樣的聲音,就像是穆爾斯手上的顫抖不知怎麼地轉移到他的喉嚨里去了。「是我們!是保羅和我還有……是我們!」

他先出一步,門廊上的燈光完全照到了他的臉上。我也跟上一步。哈爾·穆爾斯看看他,看看我,神情由堅定的憤怒變成了目瞪口呆。「你們到這裡來幹什麼?」他問道,「不光是這半夜凌晨,你倆小子還當著班的。我知道你們在當班,我辦公室牆上貼著值班表。你們這到底是……,噢,天哪。你們不是在惡作劇吧?還是要暴動?」他說著朝我倆的中間看過去,眼神嚴厲了起來,「卡車那邊還有誰?」

讓我來說話。我剛才就是這樣指示布魯托爾的,可現在該說話了,我卻無法開口。那天下午上班路上,我仔細計畫好了到這裡後要說些什麼,而且還覺得要說的話不太過分。雖不能說是正常(這件事本來就沒一點正常),但也許十分接近正常,至少能讓我們進門,給我們一個機會,給約翰一個機會。可現在,我所有仔細準備好的話都被一陣咆哮弄得亂七八糟。德爾被活活烤死,老鼠奄奄一息,嘟嘟在「電夥計」上扭著身體喊著他是只烤熟的火雞。各種念頭,各種意象,就像被撣帚撣起的灰塵,在我頭腦里亂轉。我相信世界上有善良存在,所有的善都從滿心愛意的上帝那裡以各種方式流淌出來。但我相信也有另一股力量,它和我一生都在祈禱的上帝一樣真實,但它卻故意讓我們所有的善良動機毀於一旦。那不是撒旦,我指的不是撒旦(儘管我同樣相信他真的存在),而是某種造岔子的惡魔,喜歡惡作劇的蠢貨,看到老頭想點煙時燒到了自己,看到備受寵愛的孩子把聖誕禮物放進嘴裡噎死了自己時,他就會開懷大笑。這一點,我想了有好多年了,從冷山監獄想到喬治亞松林,我相信,那天凌晨這股力量就控制著我們,霧一般地到處打旋,試圖阻止約翰·柯菲,不讓他接近梅琳達·穆爾斯。

「監獄長……哈爾……我……」任我想說什麼,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