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夜之旅 4

那天夜晚在很多方面都是我一生中最最奇怪的一晚。六點二十,我打卡上班。隱約中,我還能聞到空氣里那股淡淡的、揮之不去的燒焦的肉體氣味。這一定是幻覺,因為這棟建築的門和儲藏室的門白天大部分時間都開著,前兩班的人不停地在屋子裡擦洗著,但這卻沒有改變鼻子向我發出的信息,即使我沒有因為想到當晚即將發生的事情而擔心害怕得要命,也沒有一絲想吃晚飯的胃口。

布魯托爾在七點差一刻的時候來到區里,迪安差十分到。我讓迪安去醫務室看看,是否能給我拿塊熱敷貼來,那天凌晨我幫著把德拉克羅瓦的屍體弄下隧道時好像扭了背,想用點熱敷。迪安欣然答應。我知道他想對我使個眼色,但他忍住了。

哈里七點差三分打卡進來了。

「車呢?」我問道。

「在我們說好的地方。」

目前為止,一切順利。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我們都在值班桌邊站著,喝著咖啡,悶不做聲,大家都不把最希望發生的事情說出來:珀西遲到,甚至今晚不來上班了。考慮到人們對他執行死刑時的舉止提出的嚴厲批評,至少今晚他有可能不來了。

但是珀西顯然信奉了從哪裡跌倒就從哪裡爬起來的信條。七點零六分時,就見他進了門,一身藍色制服,容光煥發,腰間掛著的手槍貼在一邊臀部,山胡桃木的警棍懸在另一邊腰間的皮套里,皮套是自製的,樣子十分滑稽可笑。他壓了一下時間卡,警惕地朝我們掃了一眼(除了尚未從醫務室回來的迪安)。「我的火花塞壞了,」他說,「只好用曲柄發動。」

「噢,」哈里應道,「倒霉啊。」

「還不如待在家裡把這玩意弄弄好,」布魯托爾的語氣溫和而殷勤,「我們可不願你扭傷了胳膊,不是嗎,夥計們?」

「是啊,你最希望那樣了,不是嗎?」珀西嘲諷著說道,不過我聽得出,布魯托爾相對來說比較溫和的語氣使他稍微放心了一點。很好。接下來的幾小時里,我們得謹慎小心地對付他,既不能太敵對,也不能太友善。那晚之後,他什麼都懷疑,哪怕是對他的熱情相向。我們絕不可能指望他放鬆警惕,這我們都明白,可我覺得,只要我們不犯錯誤,就能控制住他,讓他毫不知情。我們必須迅速行動,這很重要,但至少對我來說,同樣重要的還有,誰都不能受傷,包括珀西·韋特莫爾。

迪安回來了,沖我一點頭。

「珀西,」我說道,「請你去儲藏室把地板拖一下,還有通往隧道的樓梯。完事後你就把昨晚的情況寫個報告吧。」

「那可得動動腦子嘍。」布魯托爾插嘴道,他說著把雙手拇指插進褲腰的皮帶後面,仰臉朝天。

「你們幾個說話真他媽的好笑。」珀西雖這麼說,倒還沒有對抗的意思。他甚至沒有指出顯而易見的事實,即那裡的地板當天至少已經拖了兩次。我猜想,能不和我們在一起,他準是高興都來不及呢。

我瀏覽了一下前一班的值班報告,沒發現值得注意的內容,便動身向沃頓的牢房走去。他正在板床上坐著,雙膝高高屈在身前,雙手圍抱著腳踝。他看看我,眼神里透著明顯的、敵意的笑容。

「瞧瞧,可不是頭兒來了嘛,」他說道,「大小正好,醜陋加倍。埃奇康比頭兒,你一臉的開心,真像在屎里打滾的豬。出門前老婆拽了你小頭幾下,是不是?」

「乖孩子,你怎麼樣?」我不動聲色地問道,他倒當真了,神情一亮。他鬆開手,站起身來,伸展一下身體。他笑得更明顯了,敵意消退了一些。

「媽的,」他說道,「你只有一次說對了我的名字!你怎麼啦,埃奇康比頭兒?你有毛病還是腦子灌水啦?」

沒有,我沒病。我曾經病過,但約翰·柯菲把我治好了。他的雙手已經不會打結,即使以前會,現在也不會了,但這雙手卻另有本事,確實有本事。

「朋友」,我對他說,「你願意做乖孩子比利還是野小子比利,這與我無關。」

他用力地噴了口氣,活像南美河流里一種令人恐懼的魚,它們背部和腹部的鰭刺能把人扎個半死。我這一生在綠里上和許多危險人物打過交道,但沒幾個比威廉·沃頓更讓人憎惡的。他自認為是個了不起的好漢,但他在牢房裡的所作所為,不過是隔著鐵欄吐口水或撒尿。我們迄今尚未對他表示過他認為自己應得的尊敬,但在那個特殊的晚上,我需要他馴服一些。如果需要說些拍馬奉承的話,我也會樂意的。

「我和乖孩子相同的地方可多啦,你最好還是相信我的話,」沃頓說,「我進這裡,可不是因為偷了一角店 里的小糖塊。」他滿臉的傲氣,好像是被招進了法國海外軍團英雄旅,而不是被人一屁股踢進了離電椅只有七十大步之遙的地方。「晚飯在哪裡?」

「算啦,乖孩子,報告說你五點五十分就吃過了。夾肉麵包條,配油拌豆泥。你別指望輕易就騙了我。」

他哈哈大笑起來,又坐回到自己的板床上去了。「那,就把收音機開了吧。」他說收音機這個詞的發音方式,很像從前人們開玩笑時的發音,和五十年代的俚語「爸爸—地」是押韻的。人內心緊張時,思考都會帶著韻,居然還能記得許多過去的東西,想來真讓人覺得滑稽。

「等會兒再說吧,渾小子。」我說著離開了他的牢前,朝走廊看去。布魯托爾已經踱到走廊盡頭,檢查了一下禁閉室的門鎖,確定它目前是單鎖而不是雙鎖鎖定的。我知道是單鎖,因為我自己已經去檢查過了。再過一會,我們得儘快打開那道門。不必再花時間去把多年來在那裡積壓起來的雜七雜八的東西全搬空:沃頓加入我們這裡的那一伙人後不久,我們就把它們都搬了出去,分門別類地存放在其他幾處地方。我們覺得,那間軟牆房間可以派上許多用場,至少到「乖孩子比利」走上綠里之前。

通常這時候,約翰·柯菲已經躺下了,但此刻,他正緊握雙手坐在床頭,面對著牆壁,兩條粗壯的長腿蕩來蕩去。他警覺地看著布魯托爾,這神情對他而言並不常見,他的眼睛也沒在流淚。

布魯托爾推了推通向禁閉室的門,然後走回綠里。他走過柯菲的牢房時朝柯菲瞥了一眼,柯菲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放心,我很樂意搭趟車。」好像是在回答布魯托爾說的什麼話。

布魯托爾和我目光一碰。他知道,我幾乎聽見他這麼說了,不知怎麼的他知道了。

我聳聳肩,手一攤,似乎在說:他當然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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