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夜之旅 1

威爾斯先生 曾經寫過一個故事,說的是一個人發明了一台時間機,而我卻發現,我在寫這些回憶的過程中,也創造出了自己的時間機。但和威爾斯的時間機不同,我的時間機器只能往回倒,倒回到一九三二年去,當時我只是冷山州立監獄E區的傻帽看守,不過不管怎麼說,這還真管用,管用得有點怪異。這台時間機讓我回想起當年我的那輛舊福特I型車:你知道車是總能發動起來的,但就是不清楚鑰匙的這一轉是否足以啟動引擎,也不知道是否得鑽出車去搖那曲柄直搖到手臂脫落。

自從我開始講約翰·柯菲的故事以來,那車一直發動得挺順利,但昨天,我就得爬出車去搖曲柄。我認為那是因為我去執行了德拉克羅瓦的死刑,而我打心眼裡不願意把那段時間重過一遍。他死得太慘了,太可怕了,而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韋特莫爾,一個喜歡梳理頭髮卻沒法忍受被人嘲笑的年輕人,連那半禿頂的、講法語的、活不到下一個聖誕節的小個子男人的嘲笑都不行。

不過,和大多數難事兒一樣,最難的就是最初的發動。對引擎來說,你發動時用的是鑰匙還是曲柄,這沒啥關係;一旦發動,它就會一直轉下去,和另一種方式的發動沒什麼兩樣。昨天就是這樣。起初,冒出來的是一個個隻言片語,然後是整個句子,最後就如滔滔洪水般一發不可收拾。我發現,寫作是一種特殊的、相當可怕的回憶方式,從總體上看,它有點像強姦。我有這種感覺,也許因為我已是耄耋老人(我有時候感覺到,這是在我背後發生的事情),但我並不這樣認為。我相信,筆和記憶結合,創造出一種魔力,而魔力是很危險的。我了解約翰·柯菲,也目睹了他的能力(對老鼠和對我所做的事),我覺得自己完全有資格這麼說。

魔力十分危險。

不管怎樣,我昨天寫了一整天,詞語簡直是從我心頭流淌而出,上輩留下的這幢久負盛名的養老院的日光室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綠里盡頭的那間儲藏室,我的許多問題孩子就在那裡坐了最後一程,那裡的階梯通往公路底下的隧道。就在那裡,迪安、哈里、布魯托爾和我一起質問珀西·韋特莫爾,要他解釋埃杜亞德·德拉克羅瓦的身體怎麼會被烤到冒煙,還要他再次保證申請調動,到荊棘嶺州立精神病院去工作。

日光室里總放著鮮花,但昨天中午,我能嗅到的只有被燒焦的死人肉體上發出的令人作嘔的氣味。樓下草坪上割草機的聲音,也被空洞的滴答聲取代,那是從隧道拱頂滲出的水在往下滴落。旅行還在繼續,我已經回到了一九三二年,回去的即便不是肉體,也是靈魂和內心。

我沒吃午飯,一口氣寫到四點鐘左右,放下鉛筆時,只覺得手腕生疼。我慢慢走到二樓走廊的盡頭。那裡有扇窗,向外可以看見僱員停車場。做勤務的布拉德·多蘭讓我想起珀西,他經常對我散步要去哪裡和要做什麼表現出過分的好奇。他開的是一輛舊雪佛蘭車,防撞桿上貼著一行字:我看見了上帝,他名叫紐伊特。車不在,布拉德下班了,開車去了不知哪個他稱為家的地方。我想像著一輛拖車,車廂里張貼著大幅招貼,角落裡堆著啤酒罐。

我從廚房走了出去,廚房裡正開始準備晚飯。「你那袋子里是什麼,埃奇康比先生?」諾頓問道。

「一隻空瓶,」我說道,「我在那邊的林子里發現了忘年泉,每天下午這時候都去一趟,灌一點回來睡覺時喝。味道不錯,真的。」

「也許是讓你感覺年輕吧,」另一個廚師喬治說,「但對你的長相卻沒什麼用處啊。」

三人聽了都一陣好笑,我出了門。我突然意識到,儘管多蘭已經走了,我還在四下張望,看看是否有他的蹤跡。我真是個笨蛋,不該這麼受他困擾的。我邊暗暗罵著,邊穿過了槌球場。過了球場是一小片凹凸不平的高爾夫推球入洞場,看上去比喬治亞松林的宣傳冊上印的更漂亮,再過去有一條小徑,通往養老院東面的那片小灌木叢。沿路有兩三間破舊的棚屋,現在已經不派任何用場了。第二間屋子就在把喬治亞松林地盤和喬治亞47號公路隔開的圍牆近旁,我走進去待了一會。

那天晚上,我好好吃了頓晚飯,看了會電視,早早上床了。通常的晚上,我總會醒來,悄悄到樓下的電視間,看美國電影頻道放的老電影。但是,昨晚我沒醒;昨晚,我睡得石頭般沉,而且,自打我開始文學創作以來,一直困擾我的那些噩夢也沒來打擾我。一定是白天的寫作把我累得夠戧。說實話,我到底不像從前那麼年輕啦。

醒來時,我發現平常早晨六點時投射在地板上的那圈陽光,已經爬到了我的床腳邊,我趕緊翻身下床,嚇得連大腿和膝蓋處因關節炎而起的疼痛也感覺不到了。我以最快的速度穿上衣服,匆匆穿過廳房,來到俯瞰僱員停車場的那個窗前,希望多蘭那輛老雪佛蘭的停車位依然空著。他有時候會遲到半小時的……

沒那麼幸運。車就停在那裡,在清晨陽光下閃著灰暗的光澤。因為布拉德·多蘭先生這些天有事,必須準點到達,不是嗎?是的。老保羅·埃奇康比每天一早就不知去了哪裡,不知老保羅·埃奇康比在幹什麼,而布拉德·多蘭先生打算弄個明白。保利,你在那裡幹嗎?告訴我。他很可能已經在盯我了。最聰明的辦法是待著不動……但我沒法不動。

「保羅?」

我轉身速度之快,幾乎要摔倒在地了。是我的朋友伊萊恩·康奈利。她瞪圓了眼睛,伸出雙手,像是要來攙扶我。還好我找回了平衡,不然,伊萊恩的關節炎很嚴重,如果我真倒在她懷裡,沒準會把她像根干樹枝那樣一折為二呢。走進了八十歲領地之外的陌生國度,浪漫仍有可能,但就別想著《飄》 一類的東西了。

「對不起,」她說道,「我沒想嚇著你。」

「沒關係,」我說著朝她淡淡一笑,「這比一頭冷水更讓人清醒啊,我真該雇你每天早晨這麼來一下。」

「你是在看他的車,是嗎?多蘭的車?」

沒必要和她開玩笑,於是我點點頭:「真希望能確定這傢伙是否在西樓里,我得出去溜一會,但不想讓他看見。」

她笑了,讓人覺得是小頑皮嘲弄人的那種微笑,她小姑娘時準是這麼笑的。「那傢伙很討厭,是嗎?」

「是的。」

「他也不在西樓。我已經去吃過早飯了,沒睡醒的傢伙,我來告訴你他在哪裡吧,因為我偷偷瞧見了,他在廚房。」

我看看她,滿心沮喪,我知道多蘭有好奇心,卻沒想到那好奇心如此之強。

「你不能早晨不散步嗎?」她問道。

我想了想:「可是可以的,我想,但是……」

「不應該。」

「是的,不應該。」

我想,這下,她該問我去哪裡,到那片樹林去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做了。

然而她沒問,反而又朝我投來頑皮的一笑。那笑容在她憔悴的、備受痛苦折磨的臉上顯得十分奇怪,絕對奇妙。「你認識霍蘭德先生嗎?」她問道。

「當然啦,」我回答道,儘管我和他見面不多。他在西樓,這在喬治亞松林簡直就跟鄰國差不多。「怎麼啦?」

「你知道他有什麼特殊的地方?」

我搖搖頭。

「霍蘭德先生是喬治亞松林僅剩的五個被允許吸煙的居民之一,」她說著,臉上的笑容比剛才更明朗了。「這是因為他在條例改變之前就住這裡了。」

祖父條款 ,我想。還有比養老院更適合此類條例的地方嗎?

她把手伸進藍白條紋外衣口袋裡,半掩半掏地拉出兩樣東西:一支煙和一盒火柴。「綠小偷、紅小偷,」她用輕快有趣的聲調唱著,「小埃莉要尿床嘍。」

「伊萊恩,你要……」

「扶著老女孩下樓吧。」她說著把煙和火柴又塞回口袋,用她關節突出的手抓住我的胳膊。我們返身走回廳堂。我邊走邊打定主意,一切聽她安排。她雖說上了年紀,體質虛弱,但絕不愚蠢。

我們小心翼翼地往樓下走去,像生怕弄碎了自己玻璃文物似的身子。伊萊恩說:「在樓梯底下等我,我要去一趟西樓,去大廳里的洗手間。你知道我說的那地方,是嗎?」

「知道,」我說,「就是淋浴房外面的那間吧,去幹什麼?」

「我有十五年沒抽一口煙了,」她說道,「但今天早上覺得很想抽一支。我不知道能噴多少口煙而不觸發那裡的煙霧探測器,但我想弄個究竟。」

我恍然大悟,欽佩地看著她,暗想,她多讓我想起我的妻子:詹妮絲也許會採取完全一樣的行動。伊萊恩也朝我看看,又露出了頑皮的笑容。我用胳膊鉤住她可愛的後脖頸,拉過她的臉,輕輕在她嘴唇上吻了一下,說了聲:「我愛你,埃莉。」

「噢,說得也太好聽了吧。」她說,但是我肯定她很開心。

「恰克·霍蘭德怎麼辦?」我問道,「他會來惹麻煩嗎?」

「不會,因為他在電視間里,和另外一二十個人一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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