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德拉克羅瓦慘死 8

第二天上午九點鐘,我正在廚房裡喝著第三杯咖啡(我妻子嘴上沒說什麼,但是她給我端來咖啡時,我能看到她臉上寫著大大的「不同意」三個字),電話鈴響了。我走到門廊上拿起電話,總機在對什麼人說他們佔了線,然後她對我說了聲「詛你好用」(祝你好運),就掛上了……大概是這樣吧。在總機,事情從來就說不定。

哈爾·穆爾斯的聲音讓我大吃一驚,它飄忽而粗糙,像是八十歲老頭髮出來的。我想,昨天晚上在隧道里柯蒂斯·安德森覺得一切正常,這太好了;讓他對珀西的想法和我們的一樣,這也太好了,因為正與我通話的人很可能不會在冷山再多干一天了。

「保羅,我明白昨晚出了點事情。我也知道了,我們的朋友韋特莫爾先生與此有關。」

「出了點小麻煩,」我把聽筒緊貼著耳朵,嘴湊到話筒邊承認道,「不過活兒幹完了,這才是最重要的。」

「那當然啦。」

「能問問是誰告訴你的嗎?」這樣我就能往他尾巴上拴個飲料罐——盯上他?我可沒接著往下說。

「你儘管問,但這實在不是你要關心的事情,我還是把嘴巴閉閉牢吧。不過我給辦公室打電話,問他們是否有什麼消息或緊急事務時,我聽說了一件有趣的事。」

「哦?」

「是啊,好像是有一份調動申請擱在了我的文件籃里。珀西·韋特莫爾請求儘快調到荊棘嶺去,一定是昨天夜班結束前就把表填好的,你覺得呢?」

「聽起來是這樣。」我表示同意。

「通常情況下,我就讓柯蒂斯來處理了,但是考慮到……最近E區的氣氛,我讓漢娜在午飯時去看看,再向我報告。她已經欣然答應了。我會簽字批准,今天下午就轉到州府去。我看,不出一個月,你就能目送珀西走出大門了,沒準更快。」

他指望我聽到這事會表現得很開心,他也確實有理由這麼指望。他省出照顧妻子的時間來處理這件事,而在平時,這樣的事情起碼得花上半年時間,哪怕珀西在上面有人也快不了。但是,我卻心猛地一沉。一個月!也許,反正也不會有太大關係。它打消了一個完全自然的等待願望,也推遲了一次冒險行動,而我當時正想著要做的事,還真的很冒險。有時候,碰上這樣的情況,最好就是一鼓作氣跨出去。如果我們還是得同珀西打交道的話(我總認為能讓其他人和我一起完成瘋狂的事情,換句話說,總是認為我們是一夥的),不如就在今晚。

「保羅,你在聽嗎?」他稍稍放低了聲音,好像他以為是在自言自語似的,「媽的,我以為斷線了呢。」

「沒有,我在聽呢,哈爾。這消息太好了。」

「沒錯,」他附和道,我再次為他的聲音聽上去那麼蒼老而感到震驚,真有點輕薄如紙。「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不,你不知道,監獄長,我暗想,再過一百萬年你也不可能知道我在想什麼。

「你在想,處決柯菲時我們的朋友也許還會在這兒,這倒有可能。我覺得,感恩節前柯菲肯定早該上路了。不過你可以把他放在配電間的,誰也不會反對,我覺得,包括他,也不會。」

「我會那麼做的,」我說道,「哈爾,梅琳達怎麼樣了?」

長久的停頓,長得讓我以為已經斷了線,幸虧還聽得見他的呼吸聲。他再次開口時,聲音又低了很多。「她越發不行了。」他說道。

不行了。這位老朋友用這個冷冰冰的字眼,描寫的絕不是一位瀕臨死亡的人,而是開始與生命分手的人。

「頭痛得稍輕了些……至少暫時這樣吧……但她沒人扶著就走不了路,沒辦法彎腰去撿東西,一睡著就小便失禁……」又是一陣停頓,然後,哈爾用更低的聲音說了句話,聽起來像是「她髒了。」

「什麼髒了,哈爾?」我皺起眉頭問道。我妻子這時來到前廊門口,站在那裡,在一塊擦碟子的布上擦著手,看著我。

「不是的,」他說話的聲音似乎在憤怒和哭訴間搖擺,「她說臟 話了 。」

「哦。」我還是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但也不打算繼續追問下去。事實上也沒必要,因為他自己回答了我。

「她會在一段時間裡十分正常,完全正常,談論她的花圃,談論在購物目錄中看見的衣服,談論她在收音機里聽到了羅斯福的講話,說他講得那麼的好,然後,突然之間,她就開始說起非常非常可怕的話來,最最難聽的……用語。她並不提高嗓音。可我覺得,她真提高了嗓音恐怕還更好,因為那就……你明白的,那就……」

「那就聽起來不那麼像她了。」

「就是這樣,」他口氣里充滿感激,「但是,聽她用那麼好聽的聲音講著陰溝里的髒話……對不起,保羅。」他的聲音漸漸消失了,我聽見他在「咳咳」地清嗓子。然後他恢複了常態,聲音也稍微有力了一點,不過難受依舊。「她想要唐納森牧師過來,我知道他來了對她有點安慰,可我怎麼能去請他?萬一他坐在一邊給她念著《聖經》,她突然間沖他講髒話,那怎麼辦?她會的,昨天晚上她就是這麼對我的。她說:『你這舔雞巴的,把那本《自由》雜誌遞給我,好嗎?』保羅,這樣的話她能從哪裡聽來的?她怎麼會知道這樣的詞語?」

「我也不知道。哈爾,今天傍晚你在家嗎?」

在哈爾·穆爾斯狀態正常、頭腦清醒、未受擔憂或悲傷侵擾時,他的脾性中有著尖刻嘲諷的一面,他的下屬也最怕他這一點,這比他發脾氣或對他們不屑一顧還要可怕。他的嘲諷常常很不耐煩,非常刺耳,像硫酸般傷人。現在,這硫酸潑了一點點在我身上,這我倒沒預料到,但總的來說,我聽他這麼講還是挺高興的。看來,畢竟他身上的好鬥性還沒有完全消退。

「不在,」他說道,「我要帶梅琳達出去跳方塊舞。我們要去哆—西—哆,德國舞步向左跳,然後沖著提琴手罵他是個操他媽的雞姦犯。」

我用手捂住嘴巴,生怕笑出聲來。謝天謝地,要笑的衝動很快過去了。

「對不起,近來我一直沒睡夠,所以才怨聲載道的。我們當然在家啦,你問這幹嗎?」

「嗯,沒啥事。」我說。

「你不是想來坐坐吧,是嗎?因為如果你昨晚值班,今晚也得值,除非你和誰換班了?」

「沒有,我沒換班,」我說,「我今晚值班。」

「反正那不是個好主意,看她現在這個樣子。」

「也許是吧,謝謝你告訴我。」

「別客氣,保羅,為我的梅琳達祈禱吧。」

我說我會的,一邊暗想,我能做的也許比祈禱更多得多呢。正如讚美耶穌教會、上帝全能教會裡的人說的,自助方得上帝之助。我掛上電話,看看詹妮絲。

「梅莉 怎麼樣?」她問道。

「不太好。」我把哈爾對我說的話向她複述了一遍,包括說粗話的那部分,不過省略了「舔雞巴」和「雞姦犯」這些字眼。我最後用了哈爾的話:不行了,詹妮絲難過地搖搖頭。然後,她湊近來看看我。

「你在想什麼?你腦子裡在想什麼事情,也許不是好事,都寫在你臉上呢。」

我是絕不會說謊的,我們之間從不以謊言相向。我只是對她說,她最好別知道,至少目前別問。

「那……你會惹上麻煩嗎?」從她說話的聲音里聽不出有驚訝的意思,她反倒有了點興趣,這是我最喜歡她的原因之一。

「也許吧。」我說。

「是件好事嗎?」

「也許吧。」我重複著說道。我站在那裡,一隻手依然拿著電話聽筒,心不在焉地轉著,用另一隻手的手指按住了電話機的接通鍵。

「你打電話時要我走開嗎?」她問道,「乖乖小女子,調頭出去吧?洗洗盤子,打打毛線?」

我點點頭:「我不會這麼說話,不過……」

「保羅,今天午飯有客人嗎?」

「大概會有。」我說。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