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德拉克羅瓦慘死 7

我到家時雨已經停了,北邊屋脊上空,亮起了遲暮的月光。我的睡意似乎隨著烏雲的散去而消失了。我完全清醒了,而且還能從自己身上聞到德拉克羅瓦的氣味——「去燒烤,我和你,又紅又臭呸呸呸」,我覺得這味道好久都不會散。

詹妮絲還在等我,有死刑任務的夜晚她總要等我。我原來不想把事情告訴她的,覺得這樣會讓她擔驚受怕,可我一走進廚房門,她就從我的臉色察覺到了什麼,非要我全部講給她聽。於是我坐下,用冰涼的手掌握住她溫暖的雙手(我那輛舊福特車裡的取暖器幾乎不發熱,而暴風雨一來,氣溫就轉了個一百八十度),把她想知道的都說了。講到一半,我竟然失去控制,哭了起來,這我可真沒預料到。我感到不好意思,但也就是那麼一點點;倒是她,每當我的行為偏離了男人應有的軌道,反正是偏離了我覺得我應該遵循的軌道,她從不給我施加壓力。我想,男人要是有個好老婆,那他就是上帝最幸運的造物了,而沒有好老婆的,則是最最可憐的傢伙,他們一生唯一的幸運就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可憐。我哭著哭著,她把我的頭抱在自己胸前,等我發泄完,感覺好點……反正是稍稍好一點,我覺得那準是在我第一次清醒地認識到自己在想什麼的時候。不是鞋子,我並沒指那個,是與鞋子有關,但不是一回事。我當時真正的想法是,約翰·柯菲也好,梅琳達·穆爾斯也好,儘管兩人的體格、性別和膚色都很不一樣,卻有著一樣的眼睛:充滿哀怨、悲傷、漠然,是那種垂死的眼神。

「上床吧,」我妻子最後說道,「保羅,和我一起上床吧。」

我上了床,並做了愛,完事之後,她轉身睡了。我躺著,看著暗淡的月光,聽著牆上的滴答聲,它們終於來了,把夏天換成了秋天,我想起約翰·柯菲說過是他幫了忙。我救了德爾的老鼠,我救了叮噹先生,它是馬戲團老鼠。當然啦,我想,也許我們都是馬戲團老鼠,一圈一圈地跑著,隱約地覺得,上帝和所有天堂里的人都隔著明膠玻璃窗,看著木屋裡的我們。

我稍微睡了一會,大概兩小時或三小時吧,天就開始亮了。睡眠狀況和這些天在喬治亞松林的完全一樣,那時我可很少這樣:睡得很淺,睡一陣醒一下。入睡時腦子裡想著的是我小時候的教堂。教堂的名稱隨我母親和她姐妹們的歡喜隨時改變,但實際上卻是一樣的,什麼讚揚耶穌的貝克伍茲第一教堂啦,上帝全能教堂啦,等等。在這些突兀的方尖塔建築的陰影里,隨著召喚信徒做禮拜的鐘聲,人們心頭時時升起救贖的念頭。只有上帝才能寬恕罪愆,能夠並的確做出寬恕,用在十字架上受刑的聖子那充滿痛苦的鮮血,洗乾淨所有的罪孽,但這並未免除上帝的孩子只要可能就得贖罪(哪怕只因判斷失誤而造成的罪)的責任。救贖是強有力的行為,它是關閉你往昔大門的鎖。

我想著松林里的救贖,想著埃杜亞德·德拉克羅瓦騎在閃電之火上,想著梅琳達·穆爾斯,想著我那流不完眼淚的大男孩,想著想著就睡著了。這些思緒縈繞在我夢裡。在夢中,約翰·柯菲坐在河岸旁,痴呆兒一般沖著初夏的天空口齒不清地發出悲傷的呼喊,對面的河岸上,一列貨運列車轟隆隆地永不停歇地朝著特拉平格河上銹跡斑斑的大鐵橋開去。這個黑人每條胳膊彎里都夾著一個赤裸的金髮女孩的屍體。他緊攥著的拳頭就像是胳膊末端的棕色巨石。蟋蟀在他周圍鳴唱,吸血蠓在身邊飛舞;天氣沉悶炎熱。夢裡,我朝他走去,在他面前跪下,拉住他的手。他鬆開拳頭,袒露出裡面的秘密。一個掌心裡是一隻紅黃綠三色線軸,另一掌心裡是一隻監獄看守的鞋。

「我沒辦法,」約翰·柯菲說道,「我想制止的,可來不及了。」

這一次,在夢裡,我理解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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