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德拉克羅瓦慘死 4

第二天是十月的最後一天。這十月熱得古怪,那一天又悶得尤為厲害。我去上班時,西邊天際滾動著隆隆的悶雷,湧現出團團烏雲。天黑時分,烏雲移得更近了些,我們可以看見雲隙間不時爆出藍白色的閃電。晚上十點左右,在特拉平格縣有一場龍捲風,特夫頓有四人喪生,一些馬棚頂都被掀翻了,冷山地區還有強烈的雷暴雨和肆虐的暴風。後來,我覺得老天爺似乎都在為埃杜亞德·德拉克羅瓦的慘死鳴不平。

開始一切順利。德爾在牢房裡安靜地過了一天,有時和叮噹先生玩,但大部分時間裡就躺在板床上撫弄著它。沃頓試圖挑了好幾次事,有一次他甚至朝德拉克羅瓦大聲嚷著,說等幸運的老彼埃爾在地獄裡跳二步舞時,他們要吃老鼠漢堡包什麼的,但這小個子法國佬沒答理他,而沃頓似乎覺得已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便就此作罷。

十點過一刻,舒斯特露了面,說他要用卡津法語和德爾一起念主禱詞,這讓我們很是開心。這似乎是個好兆頭。當然,我們想錯了。

十一點光景,見證人陸續到達,大多數人都悄聲議論著天氣趨勢,談論著是否會停電,從而推遲執行電椅死刑。看來他們誰都不知道,「電夥計」是由發電機供電的,除非發電機直接挨雷擊,否則這場表演總要進行的。當晚,哈里在配電房,所以他、比爾·道奇和珀西·韋特莫爾就當引座員,把每位見證人帶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問他們是否需要來杯涼水。到場的還有兩位女性:德爾強姦並殺害的那個女孩的姐姐,以及火災受害者中一位的母親。那位母親身材碩大,臉色蒼白,意志堅定。她告訴哈里·特韋立格,說希望看見那個男人被嚇得半死,希望那男人明白,煉獄之火已經準備就緒,撒旦的魔鬼正等著他呢。說完,她哭了起來,把臉埋在一塊鑲蕾絲的手帕里,手帕足有一幅枕巾大小。

雷聲並沒有被鐵皮屋頂遮擋得沉悶一些,照樣把它砸得砰砰直響。人們不安地抬頭看看。這麼晚了還得系領帶的男人們感覺很不舒服,擦拭著他們潮紅的面孔。那裡簡直比儲藏棚里的藍色火焰還要熱。而且,當然啦,他們都不時地朝「電夥計」轉過目光。也許本周早些時候,他們還對這次苦差開開玩笑,可到了那晚的十一點三十左右,笑話早已沒了蹤影。我告訴你,對必須得坐進那張橡木椅的人來說,幽默早已匆匆離去,但事到臨頭,臉上失去笑容的人並非只有死囚。那東西看上去如此直白,它蹲在平台上,腿上的夾子向兩邊伸出,像得了小兒麻痹症的人身上穿的東西。屋子裡誰都不說話。當雷聲又一次炸響,尖利的聲音像是劈開了人們身旁的一棵樹,德拉克羅瓦的受害者的姐姐輕輕發出一聲喊叫。最後一個在見證人席位上坐下的是柯蒂斯·安德森,是替監獄長穆爾斯來的。

十一點半,我來到德爾的牢房,布魯托爾和迪安在我身後稍遠一點跟著。德爾正坐在板床上,叮噹先生蹲在他的膝蓋上。老鼠朝這死囚伸出頭,那對油亮的小眼睛全神貫注地盯著德爾的臉。德爾輕輕撫摩著叮噹先生兩耳間的頭頂,大顆的、默默無聲的淚珠從臉上滾落,而老鼠似乎就一直凝視著它們。德爾聽到我們的腳步聲,抬起頭。他滿臉蒼白。我雖沒看見,卻能感覺到:約翰·柯菲正站在自己牢房的門邊,站在我身後,觀察著這一切。

德爾聽見我鑰匙發出的金屬撞擊聲,一擠眼睛,但神色依然平靜,繼續撫摩著叮噹先生的腦袋。我轉開鎖,推開牢門。

「嗨,來啦,埃奇康比頭兒,」他說道,「嗨,來啦,夥計們。給打個招呼,叮噹先生。」但叮噹先生依然全神貫注地看著這頭髮日見稀疏的小個子男人的臉,好像在納悶,眼淚到底是從哪裡流出來的。彩色的線軸被好好地放在一邊的雪茄盒裡。最後一次放在那裡了,我暗想,不由得心頭一緊。

「埃杜亞德·德拉克羅瓦,我以法庭官員的身份……」

「埃奇康比頭兒?」

我很想就這樣把套話說完,但又改了主意。「怎麼啦,德爾?」

他把老鼠舉到我面前:「就這個,別傷害它。」

「德爾,我想它不會到我這兒來的。它並不是……」

「會的 ,它說它會的,它說它很了解你,頭兒,你得把它帶到佛羅里達的那個地方去,老鼠在那裡想幹啥就幹啥。它說它信任你。」他的手向前伸了伸,那老鼠竟跨過他的手掌,爬到我肩膀上來了。老鼠很輕,隔著這身制服我幾乎感覺不到它,但我還是覺察到了那一點小小的熱量。「頭兒?別讓那壞傢伙再靠近他,別讓那壞蛋傷害我的老鼠。」

「不會的,德爾,我不會的。」可問題是,這時候我該怎麼處理?總不能讓老鼠蹲在我肩膀上,再趕著德拉克羅瓦從見證人身邊走過吧。

「頭兒,我拿著。」從我身後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是約翰·柯菲,這時候聽到這樣的聲音讓人感覺有點怪異,好像他讀出了我的心思。「就一會兒,如果德爾不介意的話。」

德爾點點頭,鬆了口氣。「好的,約翰,你拿著吧,直到這蠢事幹完……好!然後……」他的目光又回到布魯托爾和我身上,「你們得把他帶到佛羅里達去,到那個老鼠莊園什麼的地方去。」

「好的,很可能保羅會和我一起去。」布魯托爾說著用不安的眼神看著叮噹先生從我肩頭爬上柯菲伸出的巨大手掌。叮噹先生十分情願這麼做,絲毫沒有要逃跑的樣子。它就像剛才很情願地跳上我的肩膀一樣,一溜小跑爬上了柯菲的手臂。「保羅,我們得找個時間休假,是嗎?」

我點點頭。德爾也點點頭,眼睛一亮,嘴唇間透出一絲微笑:「大家付一角錢來看他一次,孩子們是兩分錢。是吧,豪厄爾頭兒?」

「沒錯,德爾。」

「你是個好人,豪厄爾頭兒,」德爾說道,「你也是,埃奇康比頭兒。你有時候沖我叫喊,是的,但也是把你逼得沒法子了才這樣。你們都是好人,除了那個珀西。真想換個地方和你們見面啊。可這不是時間,也不是機會啊。 」

「我得對你說幾句話,德爾,」我對他說,「凡是要送人上路時我都得說的話。沒什麼大不了的,但那是我的工作,行嗎?」

「好的,先生。 」他說著,最後看了一眼蹲在柯菲寬大肩膀上的叮噹先生,「再見了,我心愛的, 」他說著說著,哭聲響起來了,「我愛你,小傢伙。 」他朝老鼠飛去一個吻。這種飛吻本來十分有趣或古怪,但這個吻卻不是。我和迪安的眼神碰了一下,不得不趕緊移開。迪安盯著通向拘押室的走廊,臉上浮出異樣的笑容。我肯定他快哭出來了。就我而言,我說了該說的話,以我是法庭官員這樣的內容開始,等我說完後,德拉克羅瓦最後一次邁出了囚牢。

「頭兒,再等一下。」布魯托爾說著檢查了德爾的頭頂,罩子是要扣在那裡的。他朝我點點頭,一拍德爾的肩,「一切正常。我們上路吧。」

就這樣,埃杜亞德·德拉克羅瓦在一英里綠道上走起了最後一程,淚水汗水匯成細細的水流,順著面頰淌下來,頭頂的雷聲轟鳴。布魯托爾走在死囚左邊,我走在右邊,迪安走在後面。

舒斯特在我的辦公室里,警衛林戈德和巴特爾則戒備地站在房間角落裡。舒斯特抬頭看看德爾,笑了笑,便用法語和他說起話來。我聽著覺得有點故弄玄虛,但這番話卻有著意想不到的結果。德爾也朝他笑笑,然後走上前去,擁抱了一下舒斯特。林戈德和巴特爾立刻警覺起來,我舉起手搖搖頭,讓他們別緊張。

舒斯特聽著德爾摻著淚水、用法語傾倒出來的哽咽哭訴,不時點點頭,好像全聽懂了似的,拍拍他的背。他的視線越過這個小個子的肩膀,朝著我,說道:「他說的什麼我有一大半聽不懂。」

「別當真。」布魯托爾咕噥著。

「我也沒當真,孩子。」舒斯特咧嘴一笑。他是這行里最好的,可現在我意識到,自己根本不知道他後來怎麼樣了。我希望不管發生什麼,他都能堅持自己的信仰。

他催促德拉克羅瓦屈膝跪下,然後合上自己的手掌。德拉克羅瓦也合上手掌。

「我們的在天之父, 」舒斯特開始了,德拉克羅瓦也和聲念著。他們用流水般的卡津法語念著主禱詞,一直念到「願您將我們拯救出罪惡,阿門。 」這時,德爾的眼淚已基本止住了,神色看上去很平靜。接著他們又念了幾句《聖經》詩行(英語的)。一切念完,舒斯特準備起身,但德爾抓住他的衣袖用法語說了句什麼。舒斯特仔細聽著,皺起眉頭。他做了回應。德爾又說了幾句,然後滿懷希望地看著他。

舒斯特朝我轉過身來說道:「他還有點事要做,埃奇康比先生。有幾句禱詞,由於我的信仰,我無法幫助他。行嗎?」

我看看牆上的鐘,午夜差十七分。「好吧,」我說,「但得快一點。我得按時間表辦事,你知道的。」

「我知道。」他轉身朝德爾一點頭。

德爾閉上眼睛,好像在祈禱,但沉默了一會兒。一道皺紋爬上他的額頭,我感覺他是在向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