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德拉克羅瓦慘死 3

大約二十分鐘後,我和布魯托爾走進儲藏室,珀西正背對著我們站著。他在我們放臟制服(有時候我們也把日常衣服混進去,監獄洗衣房才不管洗些啥呢)的大蓋籃上的架子里找到了一罐傢具清漆,正在給電椅的橡木扶手和腿上光。這事你聽了也許會覺得怪異,甚至有點毛骨悚然,但在布魯托爾和我看來,這卻是珀西整晚所做的最正常的事情了。「電夥計」明天要見人,而珀西至少還要表現得像管事兒的樣子。

「珀西。」我悄悄叫了一聲。

他轉過身,正哼著的小調卡在了嗓子眼裡。他看看我們。我沒看見我所期待的恐懼,至少一開始沒有。我發現珀西顯得有點上歲數了。我想,柯菲沒說錯。他看上去很刻薄。刻薄像是能讓人上癮的葯,而這世界上最有資格這麼說的就是我了。我想,經過一段時間試驗之後,珀西已經上癮了。他迷上了自己對德拉克羅瓦的老鼠所乾的事情,而更令他著迷的就是聽德拉克羅瓦悲傷的尖叫。

「別沖我發火,」他聲音里幾乎帶著幾分快樂,「我的意思是,嘿,不就是一隻老鼠嘛。它本來就不屬於這地方,你們都清楚的。」

「老鼠沒事,」我說道。我的心跳得很重,但說話的語調盡量柔和,幾乎有點事不關己的味道。「沒事的,它又跑又叫的,正追著線軸玩呢。這裡的活你什麼都干不好,連殺老鼠都不行。」

他看著我,有點吃驚,不敢相信我說的話。「你要我相信你說的話?那他媽的玩意兒給碾碎了!我聽見聲音的!你就……」

「閉嘴。」

他盯著我,兩眼溜圓:「什麼?你對我說什麼?」

我朝他走近一步。我能感覺到額頭上青筋在暴跳。我不記得最近一次如此憤怒是什麼時候的事了。「叮噹先生沒事了,你難道不高興嗎?我們談了那麼長的時間,說我們的責任就是讓囚犯保持冷靜,特別是那些快走到頭的人。我以為你會開心,會鬆口氣的。德爾明天要上路了,就這樣。」

珀西的目光從我移到了布魯托爾,他那故意裝出來的安詳消失了,變成了猶豫不定。「你們兩個傢伙在玩他媽的什麼把戲啊?」他問道。

「朋友,這不是把戲,」布魯托爾說,「你以為這是……好吧,這就是不能信任你的原因之一。你想聽真話?我覺得你可真是個可憐蟲呢。」

「你們當心點兒,」珀西說道。這時,他聲音里有一絲粗啞。終於,恐懼悄悄地回來了,他是怕我們可能問他要什麼,怕我們也許會對他幹些什麼。發現這一點我覺得很開心,這會使他好打交道些。「我認識人的,重要人士。」

「你就是說說而已,還真會做夢。」布魯托爾一副忍俊不禁的樣子。

珀西把油漆布扔到電椅座位上,電椅的扶手和腿上有幾個夾子。「我弄死了那隻老鼠。」他的語調已不那麼平穩了。

「你自己去看看吧,」我說道,「這裡是自由國家啊。」

「會去的,」他說道,「會去的。」

他大步從我們身邊走過,嘴角緊閉,兩隻小手(沃頓沒說錯,那雙手的確挺好看)反覆擺弄著他的梳子。他走上階梯,大步走進我的辦公室。布魯托爾和我站在「電夥計」一邊,一言不發,等著他回來。我不知道布魯托爾怎樣,反正我是想不出一句要說的話來。我甚至不知道該怎麼想我們剛才看見的那一幕。

三分鐘過去了。布魯托爾拿起珀西的擦布,開始給電椅厚厚的背條上漆。他漆完一條,才開始漆第二條,珀西就回來了。他在從辦公室下到儲藏室的樓梯上絆了一下,差點沒跌倒,踉蹌地邁著大步朝我們走來,一臉的驚詫和不可思議。

「你們把它給換了,」他厲聲斥責道,「你們這些混賬,偷偷把老鼠換掉了。你們在耍我呢。要是再耍下去,你們他媽的等著瞧吧!你們要是不住手,就等著去排隊領救濟麵包吧!你們以為自己是什麼人?」

他停下不說了,大口大口喘著氣,拳頭捏得緊緊的。

「我來告訴你我們是什麼人,」我說道,「珀西,我們是和你一起幹活的人……但也幹不了多久了。」我伸出手去,緊緊鉗住他的肩膀。沒那麼緊,但是鉗住了,沒錯。

珀西的胳膊往上一揚,想掙脫開去。「把你的……」

布魯托爾抓住他的右手,那整隻手,小小的、軟軟的、白白的手,一下消失在布魯托爾碩大黝黑的拳握里。「乖兒子,給我閉上你的臭嘴。你要是還知道好歹,就抓緊這最後時機,給我好好聽著。」

我把他擰過身來,拎上平台,然後推著他,直到他後膝抵住電椅的座位,不得不往下一坐。他平靜的神色不見了,刻薄和傲慢也不見了。那些東西倒是真的,但別忘了,珀西還年輕。在他這個年齡,那些東西還只是薄薄的一層裝飾,就像一層難看的彩繪,讓人一眼就看透了。我斷定珀西現在願意聽人說話了。

「我要你保證。」我說。

「要我保證什麼?」他語氣中還想嘲諷一番,但眼神里卻透出恐懼。配電房裡的電源是關了的,但「電夥計」的木質坐椅卻自有威懾力。我敢說,此刻的珀西正在感受這樣的力量。

「要你保證,如果明天晚上我們讓你上前台,你就得真的去荊棘嶺,別來礙我們的事,」布魯托爾說話時口氣很重,我還從來沒聽他這麼說過話。「保證你第二天就調離。」

「我要是不幹呢?我要是去喊上幾個人,說你們在恐嚇我、威脅我、欺負我呢?」

「如果你的後台真像你說的那麼硬,我們也許會讓人給扔出這裡,」我說,「但我們肯定也會讓你在地板上留下該流的血,珀西。」

「就為了那隻老鼠?哼!我踩了判了死罪的殺人犯的寵物老鼠,你們以為會有人在意嗎?除了這瘋人院,外面人會在意嗎?」

「不。可是有三個人看見,野小子比利·沃頓想用腕鏈勒死迪安·斯坦頓時,你在一邊嚇得屁滾尿流。人們對這可是會在意的,珀西,我告訴你。對這個,就連你那個不知哪檔子的州長姑父也會在意的。」

珀西的臉和額頭紅一塊白一塊的。「你以為他們會相信你?」他問道,但他的聲音里已經沒有了怒氣。顯然,他覺得會有人相信我們的話,而他也不願惹麻煩。犯規不會有事,犯規時被證人逮個正著才會有事。

「聽著,我有幾張迪安脖子的照片,是淤傷沒消下去之前拍的。」布魯托爾說道。我不知道這話是真是假,但肯定有效。「你知道那些照片說明什麼?說明沃頓是打夠了人才被拖開的,而你是在場的,在他的盲區里。有你要回答的問題了,不是嗎?這東西就像符咒,得纏上人好一陣子呢。也許等他的親戚出了州監獄,回家在前門廊上喝著冰鎮薄荷酒時,那玩意還在。人幹活留下的記錄可是件有趣的東西,而且一輩子會有很多人有機會看看呢。」

珀西看看他,看看我,似乎不太相信。他舉起左手梳理著頭髮,一言不發,但我覺得我們降住他了。

「好啦,到此為止吧,」我說,「你不想在這裡待著,我們也不想你待在這裡,不是嗎?」

「我最討厭這地方了!」他爆發了,「我討厭你們這樣對我,討厭你們從來不給我機會!」

這話可太不符合事實了,但我覺得此時不是爭論這種事情的時候。

「我也不願讓人到處支使。我爸告訴我,一旦讓人支使,就很可能一輩子都受人支使。」他的眼睛裡閃起了亮光,這對眼睛雖不如他的手漂亮,但也還湊合。「我特別不喜歡受這種大個子的支使。」他瞥了一眼我的老朋友,咕噥了一句,「布魯托爾,至少你這綽號是取對了。」

「珀西,有些事情你得明白,」我說道,「照我們看,是你在支使我們。我們一直對你說,這裡辦事得講規矩,可你偏要自行其是,等出事了,就往你的政治關係背後一躲。還去踩德拉克羅瓦的老鼠……」布魯托爾的目光和我一交會,我趕緊順著話往回抽,「企圖踩德拉克羅瓦的老鼠就是個很好的例子,你就是把我們逼啊逼啊逼啊,逼得我們只好反撲了,就這麼回事。但是你聽著,如果你該幹什麼幹什麼,就會安然無事,像個前途光明的小夥子,像一朵正在盛開的玫瑰花。誰都不會知道我們在這裡的悄悄話。好,你說怎麼辦?拿出點成年人的樣子來。答應我們你會在德爾完事之後離開。」

他思考良久。之後,他眼睛裡現出一種神色,那種人們想出了好主意時常有的神色。我不太喜歡,因為任何對珀西有利的主意對我們都不會是啥好事。

「不說別的,」布魯托爾說,「就想想你能躲開沃頓那膿球,該多好啊。」

珀西點點頭,我讓他從椅子上站起身來。他整整制服襯衫,把背部的襯衫往褲腰裡塞了塞,用梳子把頭髮梳了一遍,朝我們看看。「好吧,我同意。明天晚上我上場主了德爾的事,第二天就去荊棘嶺,立馬洗手不幹,行了吧?」

「行。」我說。那神色依然在他眼睛裡閃著,但此時我已經鬆了口氣,沒顧上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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