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德拉克羅瓦慘死 2

「不,你這傻瓜!」布魯托爾喊著,可是珀西毫不理會。叮噹先生剛抓到線軸(它太關注線軸了,沒注意到自己的宿敵正在邊上),珀西抬起穿著硬邦邦的黑色工作鞋的腳,向老鼠踩下去。頓時,傳來了老鼠背脊斷裂的劈啪聲,鮮血從它嘴裡湧出來,黑黑的小眼睛暴突著,我從中看到又驚又痛的表情,這和人實在太像了。

德拉克羅瓦驚恐而痛苦地尖叫著,他衝到牢房的門邊,把兩隻手臂猛地伸出鐵欄,儘力朝外伸著,一遍又一遍地喊著老鼠的名字。

珀西轉過來對著他,笑著。「怎麼樣,」他對著我和布魯托爾說,「我知道它會落在我手裡,這是遲早的,只是時間問題罷了,真的。」他轉過身,沿綠里走了回去,一副不急不慢的樣子,而叮噹先生就躺在綠里上,躺在自己那攤漾開的血泊中。

迪安從值班桌旁站起來,膝蓋撞到了桌沿,玩牌的木板隨之掉在地板上,上面的木釘子從洞眼裡顛了出來,四處滾散著。迪安和哈里剛要走出去,他們一點都沒注意到牌局的結果。「你這回又幹嗎了?」迪安朝著珀西大叫,「你他媽的幹了什麼,你這混賬東西?」

珀西沒回答。他大步走過桌子,沒說一句話,一邊用手指撫著頭髮。他穿過我的辦公室,走進儲藏室。威廉·沃頓替他回答道:「迪安頭兒,我想他是想教訓那個法國炸薯條,嘲笑他可不是件好事。」他說著自己也笑了起來。是那種開懷大笑,鄉下人的笑,爽朗而徹底。那段時間我遇到過一些人(他們大多令人恐怖),他們只有在笑的時候才顯得正常。野小子比利·沃頓就是其中之一。

我又低頭看看那隻老鼠,我自己也嚇住了。它還有氣,但小滴的鮮血掛在它纖細的鬍鬚上,原先那對油亮的眼睛蒙上了一層黯淡的膜。布魯托爾把那隻彩色線軸撿起來,看了看,然後望著我。他和我同樣驚訝得愣住了。在我們身後,德拉克羅瓦繼續痛苦而恐懼地尖叫著。當然,這不僅僅是因為老鼠;珀西把德拉克羅瓦的防禦砸出了個洞,後者的恐懼奔涌而出。不過,叮噹先生是這些爆發出來的情緒的關鍵所在。聽他這麼喊可真讓人難受。

「哦,別,」在這個法國後裔的尖叫、哀求和祈禱聲中,他還一遍一遍地喊著,「哦,別,哦,別,可憐的叮噹先生,可憐的老叮噹先生,哦,別。」

「把它給我。」

這個低沉的聲音讓我怔住了。我抬起頭。最初,我並不確定這是誰的聲音,接著就看見了約翰·柯菲。和德拉克羅瓦一樣,他也把胳膊伸在牢房鐵欄外,不過和德爾不同的是,他沒有把胳膊四處晃動,只是盡量伸得遠一些,手指張開著。這個動作是有目的的,差不多是一種迫切的姿勢。他的聲音也同樣很迫切,我想,這就是為什麼我最初沒聽出這聲音是柯菲發出來的原因。他完全不同於最近幾個星期來的那個失魂落魄、哭哭啼啼的人了。

「把它給我,埃奇康比先生!趁還來得及!」

我這才想起他曾經對我做過的事,開始明白了。我想,他不會傷害它的,不過我覺得不會有什麼效果。我把老鼠撿起來,那種觸感讓我一陣哆嗦,叮噹先生有多處斷裂的骨頭,從不同方向戳在皮毛上,我就像是撿起了一個毛皮針墊子。這可不是尿路感染,再說——

「你這是在幹嗎?」當我把叮噹先生放到柯菲那巨大的右手上的時候,布魯托爾問道,「他媽的這是幹嗎?」

柯菲把老鼠拿進鐵欄,那傢伙軟綿綿地躺在柯菲的手掌上,尾巴彎曲地垂在柯菲的大拇指和食指之間,尾尖無力地微顫著。接著,柯菲用左手蓋住右手,做成杯狀,裡面躺著那隻老鼠。我們再也看不到叮噹先生,只見到下垂的尾巴,尾尖顫抖著,就像是快要停下來的鐘擺。柯菲把雙手朝臉部舉過來,一邊把右手手指張開,手指和手指之間就像是監獄的鐵欄。這會兒,老鼠的尾巴從他雙手的一側垂下來,正好對著我們。

布魯托爾走到我邊上,手上還是抓著那隻彩色線軸。「他到底在幹什麼?」

「噓。」我說。

德拉克羅瓦也停止了尖叫。「拜託了,約翰,」他低聲說,「哦,約翰,救救它,拜託你救救它!拜託了。」

迪安和哈里也走過來了,哈里一隻手還拿著那沓很舊的飛機紙牌,「怎麼了?」迪安問,但我只是搖搖頭。我又一次感到被催眠了,真的是這樣。

柯菲把嘴放在兩根手指之間,猛地吸氣。在這一刻,大夥都懸著心。接著,他抬起頭,挪開了雙手。我看到了一張極其痛苦的臉,或者說是痛得厲害的臉。他的眼神銳利而灼熱,上排牙齒咬著整個下嘴唇,黝黑的臉頰顯出晦氣的臉色,看上去就像是爛泥里夾雜著灰燼。他的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哽咽。

「耶穌基督救世主啊。」布魯托爾呢喃著,他的眼睛彷彿快要從臉上掉出來了。

「什麼?」哈里差點沒吼出來,「什麼?」

「那尾巴!看到沒?那尾巴!」

叮噹先生的尾巴不再像快要停住的鐘擺,它正輕快地左右擺動著,就像抓鳥時的貓似的。接著,從柯菲合攏的手掌之間傳來了我們完全熟悉的吱吱聲。

柯菲又發出了哽咽和打嗝的聲音,然後他把頭轉到一邊,像是咳出了一口痰,準備要吐出來的樣子。可是,他吐出來的卻是一團黑蟲子,我當時覺得它們是蟲子,而且其他人也這麼認為,不過現在我不肯定了,它們是從他嘴裡和鼻孔里出來的,在他周圍翻飛著,就像一團黑雲,暫時把他的身體遮住了。

「老天,這是什麼呀?」迪安尖著嗓門恐慌地問道。

「沒事的,」我聽見自己這麼回答,「別害怕,沒事的,幾秒鐘它們就會消失的。」

與柯菲治好我的尿路感染時一樣,這團「小蟲子」變成了白色,然後不見了。

「他媽的。」哈里咕噥著。

「保羅?」布魯托爾用一種顫巍巍的聲音問,「保羅?」

柯菲又恢複了正常,就像是一個人把卡在喉嚨里的肉塊成功地咳了出來似的。他俯下身子,把合攏的雙手放在地板上,朝指縫間瞥了瞥,把手掌打開了。叮噹先生完全好了,它的脊梁骨一點都沒折斷,毛皮上也沒有一點戳起的地方,它又跑了出來。它在柯菲的牢房門邊停了一會兒,然後穿過綠里跑到德拉克羅瓦牢里。在它跑的時候,我發現它鬍鬚上依然有血滴。

德拉克羅瓦把它捧起來,一邊笑著,喊著,一邊毫無顧忌地「咂咂」親著老鼠。迪安、哈里,還有布魯托爾都靜靜地看著,一臉的驚訝。然後,布魯托爾走上前去,把彩色線軸遞過鐵欄。德拉克羅瓦最初沒注意線軸,他整顆心都在叮噹先生身上,就像一位父親看到溺水的兒子得救了一般。布魯托爾用線軸拍拍他的肩膀。德拉克羅瓦看了看,注意到了線軸,把它拿過來,又朝叮噹先生走了過去,撫摸著它的皮毛,凝望著老鼠,像是要把它吞了似的,一邊需要不斷地提醒自己,讓自己意識到,沒錯,老鼠全好了,老鼠安然無恙,完好無損了。

「把線軸丟出去,」布魯托爾說,「我想看看它跑得怎麼樣。」

「它沒事了,豪厄爾頭兒,他沒事了,感謝上帝——」

「丟出去,」布魯托爾重複著,「聽我的,德爾。」

德拉克羅瓦俯下身子,很不情願的樣子,顯然不想讓叮噹先生再從手裡出去,至少這會兒不想。他很輕柔地把線軸丟了出去。線軸滾過牢房,經過王冠牌雪茄盒,滾到牆邊。叮噹先生追著它,不過速度不如先前了。它的左後腿稍稍有些跛,這是最讓我吃驚的。我覺得,這就更有了真實性,那略微有些跛的樣子。

它還是追到了線軸,動作很不錯,還以同樣的熱忱用鼻子把線軸頂回德拉克羅瓦那裡。我轉向約翰·柯菲,他正站在牢房的門邊上,微笑著。他的笑容很疲憊,不是我認為的那種真正的快樂。在他央求把老鼠給他時,我曾在他臉上看到過一種強烈而急切的表情,但是現在,那神情已經消失了,他那彷彿要窒息般的痛苦和恐懼的表情也沒有了。他又恢複了約翰·柯菲的老樣子,一臉的魂不守舍和怪異,目光飄忽而遙遠。

「你救了它,」我說,「是吧,大塊頭?」

「沒錯。」柯菲說道。他的笑容開朗了一些,可只有片刻算得上是快樂。「我救了它,我救了德爾的老鼠,我救了……」他的聲音輕了下來,因為忘記了那個名字。

「叮噹先生。」迪安說。他正認真而好奇地盯著牢房裡的約翰·柯菲看,好像等著柯菲立時激動起來,或者是得意起來。

「沒錯,」柯菲說,「叮噹先生,他是只馬戲團老鼠,就要去有面膠玻璃窗的房子了。」

「那是當然了。」哈里說著,也走過來看著約翰·柯菲。在我們身後,德拉克羅瓦躺在床上,叮噹先生就停在他的胸脯上。德爾正在對老鼠低聲吟唱,唱著某支法語歌曲,聽起來就像催眠曲。

柯菲抬起頭,視線沿著綠里停在了值班桌和一旁的大門上,那門是通往我辦公室及後面的儲藏室的。「珀西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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