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德拉克羅瓦慘死 1

自打我住進喬治亞松林後,除了這些東西,我還寫了點日記——不是什麼了不得的東西,只是每天寫上一兩段話,大多是關於天氣之類的,我昨晚還從頭瀏覽了一下。我想看看,自從我外孫克里斯托弗和達妮埃爾或多或少有些強迫地逼我住進了喬治亞松林,到底過了多長時間。「這是為了你好,外公。」他們這樣說。那是當然了。當人們千方百計擺脫糾纏他們的困難時,大多不都會這麼說嗎?

已經有兩年多一點的時間了。奇怪的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覺得像是有兩年的時間,或是更長一些,抑或是更短一些。我的時間概念似乎在消融,就像一月份融雪時孩子的雪人一樣。過去一直就有的時間,如東部標準時間、夏季時、勞動時間等,現在好像都不存在了。這裡只有喬治亞松林時間,也就是老男人時間、老女人時間,還有尿床時間,其他的……都消失了。

這是個危險的、倒霉的地方。起初你並不知道。起初,你只是覺得這裡令人厭煩,至於危險程度,就像午休時分的幼兒園一樣。不過這裡真的很危險,確實如此。自打我到這裡後,我曾經見過很多人不知不覺地就衰老了,有時候還不光不知不覺,他們甚至是以潛水艇俯衝入水的速度頓時衰老了。他們來這裡的時候大多還健康,不過是眼花了,要拄拐杖了,也許膀胱有點鬆弛了,但其他都正常。到這裡之後,事情就來了。一個月之後,他們就整天坐在電視室里,目光獃滯地盯著電視機里的奧普拉,下巴耷拉著,手裡拿著杯子,裡面是傾斜著的、忘了喝的橙汁,汁水都流到手上了。一個月後,等孩子們來看望他們時,你就得報上孩子們的大名來提醒他們了。再過一個月,你要提醒的就是他們自己的大名了。他們身上准發生了什麼事情,真的:是喬治亞松林時間。這裡的時間就像劑量很小的迷幻藥,它先是抹掉了你的記憶,接著就會消磨你繼續生活下去的渴望。

你得和它抗爭。我就是這麼告訴伊萊恩·康奈利,我這位特殊朋友的。自從我開始寫一九三二年,即約翰·柯菲來綠里的那一年我所親歷的事情,一切就好多了。有的回憶很可怕,但是我覺得它們能像小刀削鉛筆似的讓我的思維和意識敏銳起來,雖然這同時也伴隨著疼痛。不過,僅有寫作和回憶是不夠的。我還有一副皮囊,雖然現在衰老變形,但我還是盡量多鍛煉。最初,這麼做很難,像我這樣的老朽,在為鍛煉而鍛煉時,是沒法多動彈的,不過,現在好多了,我的散步有了目的性。

早餐前,我就開始第一次散步,這大多是在天剛放亮的時候。今天早上下雨了,潮氣讓我感到關節疼,不過我從廚房門的架子上拿了件雨披下來,還是出發了。有了事情,就得去做完它,但如果這事傷了身子,那就太糟糕了。不過,這是有補償的。主要的補償就是,這樣做能使人重新獲得真實的時間概念,可以用來抗衡喬治亞松林時間。而且,我喜歡下雨,不管身上疼不疼;我尤其喜歡清晨的雨,這時一天剛開始,彷彿充滿了各種可能性,即使對像我這樣不中用了的老男人。

我穿過廚房,停下來,從其中一位睡眼惺忪的廚師那裡討了兩片吐司麵包,出發了。我走過草皮槌球場,再穿過青草叢生的高爾夫練習場,再走下去就是一片小小的樹林,裡面有一條窄窄的蜿蜒小徑,沿路有兩幢小木屋,已經不再有人住了,房子默默地腐爛著。我沿著小徑慢慢地走下去,聆聽著晶瑩的雨水悄悄地打在松樹上,一邊用所剩無幾的牙齒嚼著吐司麵包。我的腿很疼,但這種疼痛不太厲害,可以忍受。我大體上感覺不錯,用力吸著潮濕而暗淡的空氣,就像吞咽食品似的。

走到第二幢小木屋時,我進去了待一會兒,在那裡辦完了自己的事。

二十分鐘後,我沿著那條小徑往回走,能感覺到肚子里的饞蟲開始蠕動,覺得自己還能再吃一點比吐司麵包更實在的東西,比如一盤麥片粥,甚至也許是炒蛋香腸。我愛吃香腸,一直都是,不過,這些天如果吃得多過一根的話,我就會拉肚子。當然,只吃一根是沒事的。吃完後,肚子感到很滿意,潮濕的空氣一直振奮著我的大腦(我希望如此),我就朝日光室折去,準備寫對德拉克羅瓦的處決。我要儘快地寫,免得失去勇氣。

我走過槌球草場,朝廚房大門走去,這時我想到叮噹先生,想到珀西·韋特莫爾踩了它,踩斷了它的脊梁骨,又想到當德拉克羅瓦意識到敵人的行徑後,是怎樣地尖叫著……這樣想著,我就沒留心布拉德·多蘭就站在那裡,半個身子藏在大垃圾箱後。他一把伸出手,抓住我的手腕。

「到外頭散了會兒步嗎,保利?」他問。

我一哆嗦,把手腕從他手裡掙脫出來。我多少有點吃驚,任何人在吃驚的時候都會哆嗦的,不過不全是因為這個。還記得嗎,我當時正想著珀西·韋特莫爾,而布拉德總是讓我想起珀西。也許是因為布拉德總是要在口袋裡塞本平裝書四處走動(珀西總是帶本關於冒險的雜誌;布拉德則是笑話書,而且是那種愚蠢而刻薄的人才會覺著好笑的書),也許是因為他的舉止就像自己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人物,不過最重要的原因是,他老是鬼鬼祟祟的,喜歡欺負人。

我知道,他剛開始工作,甚至還沒換上白色工作服。他穿著牛仔褲和一件低劣的西部風格的襯衫,一隻手抓著從廚房裡拿出來的丹麥餡餅,已經吃掉了一部分。他站在屋檐下啃著餡餅,那裡不會淋著雨,而且也能觀察我,對此,我很是肯定。我還很肯定另外一件事:我必須得提防著布拉德·多蘭先生。他不太喜歡我,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不過我也從來不知道為什麼珀西·韋特莫爾不喜歡德拉克羅瓦。不喜歡這個詞還太弱了,自打這個小個子法國佬來綠里開始,珀西就對德爾恨之入骨了。

「你穿的是啥雨披啊,保利?」他問道,輕輕地拍著領子。「這不是你的。」

「我在廚房外頭的廳里拿的。」我說。我討厭他管我叫保利,而且我覺得他也是知道的,可要是被他看出來並因此得意洋洋的話,我死都不願意。「那裡掛著一排雨衣,反正我沒弄壞它,不是嗎?再說外面又在下雨。」

「可這不是你的,保利,」他說著又拍拍雨衣,「也就是說,這些雨衣是給工作人員穿的,不是給住客的。」

「我還是不明白這礙著什麼了?」

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不是礙事的問題,是規矩,要是沒了規矩可怎麼辦?保利,保利,保利。」他搖著頭,好像光是看著我他就會覺得痛苦似的。「也許你覺得像你這樣的老頭是不用再有什麼規矩了,這樣可不對,保利。」

他朝我微笑著,他討厭我,也許還恨我,可為什麼呢?我不明白。有時候,事情就是沒有答案,這就是可怕的所在。

「好吧,就算我壞了規矩,我很抱歉。」我說著,聲音聽起來很煩躁,有點刺耳,而且我恨我自己發出這種聲音,不過我老了,老人容易發牢騷,老人也容易受驚。

布拉德點點頭:「我接受你的道歉,現在就把它掛回去吧。總之,雨天沒事就別出去了,尤其是別去那些林子里。如果你滑倒了,摔跤了,跌斷了那倒霉的屁股該怎麼辦?呃?你想想誰又得抬著你這把老骨頭上坡啊?」

「我不知道。」我說。我只想離開他,我越聽越覺得他像珀西。威廉·沃頓,這個一九三二年來綠里的瘋子,曾經抓著珀西,把珀西都嚇得尿褲子了。你們要是敢把這事給說出去,珀西後來是這樣告誡我們的,一個禮拜後就等著丟飯碗吧。現在,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幾乎能從布拉德·多蘭那裡聽到同樣的話、同樣的語調。寫著這些往事,我彷彿是推開了某扇不可言說的大門,這扇門把過去和現在連接在了一起,把珀西·韋特莫爾和布拉德·多蘭連了起來,把詹妮絲·埃奇康比和伊萊恩·康奈利連了起來,把冷山監獄和喬治亞松林養老院連了起來。沒有比這個想法更讓我今天整晚都無法入睡的了。

我想穿過廚房大門,而布拉德再次抓住了我的手腕。第一次怎樣我不知道,可這次他是故意的,他捏得很緊,讓我很是疼痛。他的視線左右移動著,確定在這樣一個下雨的清晨,四周沒有別人,確定沒有人看見他正在欺負一個他本該照顧的老人。

「你到那條小徑上是去幹什麼?」他問,「我知道你不是要逃走,你這年齡也幹不了這種事了,那麼你想幹嗎呢?」

「沒想幹嗎。」我說著,一邊告誡自己要冷靜,不要讓他看出他有多折磨我,要冷靜,要知道,他只提到了小徑,可他並不知道小木屋。「我只是走走,理理思緒。」

「太晚了,保利,你的思緒清晰不了了。」他又緊緊地捏著我那條瘦削的老手腕,折磨著我那把脆弱的老骨頭,眼光不斷地移來移去,生怕被人瞧見。布拉德可不怕破了規矩,他只是擔心沒守規矩時被人逮住。在這一點上,他也很像珀西·韋特莫爾,珀西從不會讓人忘記他是州長的侄子。「你都老成這樣了,居然能記得自己是誰,還真是奇蹟。你真的太老了,連放進我們這樣的古董館都嫌太老。保利,你真他媽的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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