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柯菲的雙手 6

那一周,監獄長的妻子梅琳達·穆爾斯從印第安諾拉回到家中。醫生對她盡了全力,給她頭部腫瘤拍了當時還是有趣新發明的X光片,並確證了一直不斷困擾她的雙手無力、麻痹、疼痛的原因。此外,他們也沒轍了。他們交給她丈夫一堆含有嗎啡的藥片,讓梅琳達回家等死。哈爾·穆爾斯已積下了一些假日,但不多。在那些日子裡是開不出很多假條的,不過他對妻子已經盡心儘力了。

她回家後大概第三天,我和妻子前去探望。我事先打了電話,哈爾同意了,說這樣做很不錯,梅琳達會很高興見到我們,那一天會過得開心的。

「我討厭這樣的拜訪。」我邊開車前往穆爾斯夫婦婚後常住的小屋,邊這樣對詹妮絲說道。

「誰都不願意,親愛的,」她回答著,拍拍我的手。「我們得忍受,她也得忍。」

「希望如此。」

我們在客廳里見到了梅琳達,她坐在斜射進屋的陽光中,十月的太陽熱得有些不合時宜。我最初的震驚是,她像是掉了九十磅重量。當然,這不會是真的,如果真掉那麼多的話,她就根本不可能還在這裡,這不過是我的大腦對視覺感受作出的第一反應罷了。她臉龐瘦削,顴骨幾乎要突出來,皮膚白得像紙,眼睛下面儘是黑眼圈。這是我第一次見她坐在搖椅里,沒有滿膝蓋的縫紉活,沒有毛毯碎料或舊布頭等著編織成小毯。她只是坐在那裡,像坐在火車站裡等車的旅客。

「梅琳達。」我妻子親切地喊著她。我想她也和我一樣震驚吧,也許更甚,不過她很會掩藏,有些女人就有這個本事。她朝梅琳達走過去,在監獄長妻子坐著的搖椅邊單膝跪地,拉起她的一隻手。正當詹妮絲這麼做的時候,我恰好看見了壁爐旁那塊藍色的爐前地毯,頓時想到,這完全可能是破舊地氈上的一塊,因為這個房間簡直就是另一條綠里。

「我給你帶了點茶過來,」詹妮絲說,「這個品種我自己也喝的,有助於睡眠,我放在廚房裡了。」

「太感謝你了,親愛的。」梅琳達說著,她的聲音蒼老而沙啞。

「感覺怎麼樣,親愛的?」我妻子問。

「好些了,」梅琳達用沙啞刺耳的聲音答道,「雖然沒好到可以去跳穀倉舞,不過至少今天沒覺得疼。他們給了我一些治頭疼的藥片,有時候還真管用。」

「這很不錯,是吧?」

「不過我還是握不了東西,出毛病了……我的手。」她抬起一隻手,看著它,好像以前從沒看過似的,然後把手放回膝蓋。「出毛病了……我全身都出了毛病。」她開始無聲地哭了起來,這讓我想起約翰·柯菲,腦子裡又有了那種反覆的聲音,那是他在對我說:我幫了你,不是嗎?我幫了你,不是嗎?這聲音就像旋律似的擺脫不了。

哈爾進來了,給我來了個半路打岔,如果我說我很樂意被他半路打岔,你可不要不相信。我們走進廚房,他給我倒了半杯白色威士忌,這是從鄉下人酒窖里新鮮出窖的烈酒。我們碰碰杯,喝了下去。那烈酒像煤焦油似的滑下去,可到了胃裡,那感覺就像到了天堂。當穆爾斯向我傾著有金屬蓋的玻璃瓶,默默地示意我要不要再來點時,我搖搖頭,擺手謝絕了。不管怎麼說,野小子比利·沃頓這會兒正在發飆呢,醉醺醺地走近他可不安全,哪怕我們之間隔著鐵欄。

「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保羅。」他低聲說,「每天上午會有個姑娘來幫我照顧她,可醫生說她會大小便失禁的,這樣……這樣的話……」他停住了,喉嚨哽咽著,想儘力不在我面前哭出來。

「儘力而為吧。」我說著把手伸過桌子,緊緊握了握他那顫抖而色斑點點的手。「過一天是一天,其他的就由上帝決定了。你已經儘力了,不是嗎?」

「我覺得也是,可這讓人難受,保羅,我想你沒法想像這有多讓人難受。」

他竭力控制住自己。

「好了,告訴我新發生的事情,你們是怎麼處理威廉·沃頓的?怎麼應付珀西·韋特莫爾的?」

談了一會兒工作後,我結束了拜訪。回家路上,妻子坐在我身旁,大部分時間都沒有說話。她眼睛濕潤,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這時,柯菲的話又出現在我腦海里,就像叮噹先生在德拉克羅瓦牢房裡不停轉著圈跑動似的:我幫了你,不是嗎?

「太可怕了,」妻子突然獃獃地說,「而且也沒人能幫她。」

我點頭同意,一邊思考著,我幫了你,不是嗎?這可真讓人瘋狂,於是我竭力地想擺脫這句話。

當我們開車進入自家的庭院時,她終於第二次開口了,這次倒沒提起老朋友梅琳達,而是說起了我的尿路感染。她想知道我是不是真好了。我告訴她,我確實好了。

「那就好。」她說著,吻了吻我的眉梢,就是老讓我打戰的地方。「也許我們應該……你知道的,我們該干點什麼。我是說,如果你有時間,而且也願意的話。」

我很願意,而且恰好時間也夠了。於是,我拉起她的手,帶她走進後面的卧室,把她的衣服脫了,而她則撫摸著我那脹大的、抽動著的部位,那裡已經不再痛了。接著,我進入了她溫柔芬芳的身體。我以她喜歡的方式(也是我們倆都喜歡的)慢慢滑入時,又想到了約翰·柯菲,聽到他說他幫了我,他幫了我,不是嗎?就像一段歌曲似的盤旋不去,直到變得異常清晰和確定為止。

後來,我在開車去監獄的路上想到,我們很快就得為德拉克羅瓦的處決進行演習了。這個念頭讓我又想起,珀西這回也要上陣,便覺得一陣恐懼和顫抖。我暗想,就走著看吧,反正只是一次處決,然後,我們很可能就永遠擺脫珀西·韋特莫爾了……但我還是渾身發抖,好像之前的尿路感染根本沒好,只不過換了個位置,從灼熱的腹股溝轉到了冰入骨髓的脊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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