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柯菲的雙手 4

那天晚上離開前,我安排好,如果第二天我來晚了一點,就讓布魯托爾先代我一下。次日早晨,我一起床就出發,去了特拉平格縣的特夫頓。

「我不知道你這樣擔心那個叫柯菲的好不好。」我妻子說著把做好的午飯交給我,詹妮絲從不相信那些路邊的漢堡攤,她常常說,吃了那些你就等著肚子疼吧。「這可不像你,保羅。」

「我不是擔心他,」我說,「我很好奇,僅此而已。」

「根據我的經驗,有一就會有二,」詹妮絲尖刻地說著,狠狠地吻了吻我的嘴。「至少得承認,你看上去好多了。有那麼一陣子,你可讓我擔心了。供水系統都恢複正常了?」

「都正常了。」說完,我就上路了,還哼著「來吧,約瑟芬,上我的飛機」和「我們發財了」之類的歌解悶。

我先來到了特夫頓的《情況報》編輯部,他們告訴我,我要找的那個叫伯特·哈默史密斯的傢伙,很可能就在縣法院。到了縣法院,他們告訴我哈默史密斯曾去過那裡,為的是一樁強姦案。當時的《情況報》把這樣的案件稱為「對女性的攻擊」,他們早在里奇·萊克和卡尼·威爾遜之前就這麼稱呼了。但因為水管爆裂,這樁強姦案的主要訴訟程序被迫停止,他就走了。他們認為他很可能已經回家去了。在一條土路上,我四下打聽方向,路又爛又窄,我都不敢把福特車開上去,不過我最終遇到了要找的人。關於柯菲的案子,哈默史密斯寫了大量報道,我正是從他那裡得知柯菲第一次被抓時的主要追捕細節。當然,我指的是《情況報》認為過於可怕而沒有刊登的內容。

哈默史密斯的太太是個年輕的女人,面孔雖帶倦色卻不乏美麗,雙手因常用鹼性肥皂而有些發紅。她沒問我什麼,就帶我穿過一間瀰漫著烘培香氣的小房子,走進後廊,她的丈夫正坐在那裡,手裡拿著瓶汽水,膝蓋上放著一本未打開的《自由》雜誌。那是一個小小的、地面有些下傾的後院,牆角里有兩個小孩子正在鞦韆上鬥嘴笑鬧。從走廊望去,我沒法分辨孩子們的性別,不過我覺得一個是男孩一個是女孩,也許還是雙胞胎,因為有他們在身邊,父親在寫關於柯菲一案時就有了某種有趣的視角。在我旁邊,有一片散落著狗屎的破舊空地,空地中間有一個島嶼似的東西,那是一間狗窩。狗不見蹤影;天熱得有點不合季節,我想它大概在窩裡打瞌睡吧。

「伯特,有人找你。」哈默史密斯太太說道。

「噢。」他回答著,朝我瞥了一眼,又看看妻子,接著回頭望望孩子。顯然,那裡才是他的牽掛所在。他很瘦,幾乎瘦骨嶙峋,好像大病初癒的樣子,頭髮往後翻倒。他妻子用一隻紅通通的、因經常洗衣服而發腫的手小心翼翼地拍拍他的肩膀。他沒有看那隻手,也沒有伸手去摸它,過了一會兒,妻子就把手拿了回來。一個念頭從我心頭一閃而過,我覺得他們更像是兄妹,而不是夫妻。他有頭腦,她有長相,可是兩人都逃脫不了某種潛在的相似,一種無法迴避的遺傳特徵。後來,在返回的途中,我意識到,他們根本不像,讓他們看似相像的是壓力與長期痛苦所導致的。好奇怪,痛苦會刻畫人們的臉龐,讓人們看似一家。

她說話了:「要喝點冷飲料嗎,先生?」

「我叫埃奇康比,」我說道,「保羅·埃奇康比,謝謝了,就來點冷飲料吧,夫人。」

她回過身進屋。我把手伸給哈默史密斯,他輕輕地握了握,手又軟又冷。他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院角落裡的孩子們。

「哈默史密斯先生,我是冷山州立監獄E區的主管。那是……」

「我知道。」他說著,稍微帶點興趣地看看我。「看來,綠里的看守就站在我的後廊,活生生地站在這裡。什麼事讓你趕上五十英里路,專程到這裡來和當地小小的專職記者談話呢?」

「是關於約翰·柯菲。」我說。

我認為會看到某種劇烈的反應(我腦海里想著,那對孩子沒準是雙胞胎……也許還有那個狗窩;狄特里克家也養了一條狗),但哈默史密斯只抬了抬眉毛,呷了一口飲料。「柯菲現在很棘手,是吧?」哈默史密斯問。

「他還好,」我說,「他怕黑,還哭了好幾次,不過沒給我們的工作惹過什麼麻煩,我們見過更糟糕的呢。」

「哭了好幾次,是嗎?」哈默史密斯問,「嗯,他是有很多事情要哭,想想他都幹了什麼。你想知道些什麼?」

「只要你能告訴我的,都行。我曾經在報紙上讀過你寫的東西,我覺得我要的東西沒登在上頭。」

他敏感而冷靜地看看我:「比如說,那對小女孩長什麼樣啊?他具體是怎麼對待她們的啊?這就是你感興趣的東西吧,埃奇康比先生?」

「不,」我說著,盡量把聲音放得柔和些。「我感興趣的不是狄特里克家的女孩子,先生,可憐的小傢伙們已經死了。但柯菲沒有,還沒有,我對他很好奇。」

「行,」他說,「拿把椅子過來坐下,埃奇康比先生,如果我剛才的語氣有點尖刻的話,請原諒,我只是在工作中見過太多到處打探私密的人,該死的,我自己也被人指責是那一類人,我只是想確證一下你是不是。」

「你放心了?」

「放心了,我想。」他說著,一副漠然的表情。他講的事情和我早先想的差不多,狄特里克太太怎麼發現走廊空著,屏風門上面的鉸鏈拉開了,毯子丟在角落裡,台階上有血跡;還有她的兒子和丈夫怎樣跟蹤誘拐女孩的人;一伙人先是如何趕上他們,之後不久又是如何追上約翰·柯菲的;柯菲是怎樣坐在河岸邊哭泣,他巨大的雙臂中蜷縮著兩個大洋娃娃似的屍體。這位記者穿著白襯衫,領口敞開,外褲是灰色的,枯瘦如柴的樣子,他的聲音低沉而沒有情緒……但他的眼睛從沒離開過自己的兩個孩子,他們正在吵鬧歡笑著,在院子低處的陰涼角落裡輪流玩著鞦韆。故事講到一半時,哈默史密斯太太拿著一瓶自產的根汁汽水走過來,那汽水冰涼濃烈又可口。她站著聽了一會兒,接著朝孩子們喊著,讓他們趕快過來,說她有剛烤好的餅乾。「馬上就來,媽媽!」一個小女孩的聲音應道,然後這個女人就又走進屋裡去了。

哈默史密斯講完後問道:「你為什麼想要知道這些呢?從沒有大監獄的看守來訪過呢,這可是第一次。」

「實話說……」

「是好奇吧,準是。我明白,人都有好奇心,為此我要感謝上帝,否則我就要失業了,可能真的要不幹這一行了。不過趕上五十英里的路,僅僅為了滿足好奇心,尤其最後二十英里路還很難走……你幹嗎不告訴我實話,埃奇康比?我讓你滿足了,現在輪到你滿足我了。」

行,我可以這麼說,我得了尿路感染,於是約翰·柯菲把手放在我身上,治好了我。這個強姦和殺害兩個小女孩的人真的治好了我的病。所以,我當然對他很好奇,是人都會的。我甚至覺得,也許霍默·克裡布斯和副治安官羅伯·麥吉抓錯了人。雖然證據確鑿,我還是這麼懷疑,因為這個人的手具有這樣的神力,你一般不會把他想成是那種強姦犯和殺害小孩的人。

不行,也許這麼說不行。

「我對兩件事疑惑不解,」我說道,「第一,他是否有前科。」

哈默史密斯轉過頭看著我,他的目光突然銳利起來,因為感興趣而閃亮著,我發現他確實是個很聰明的傢伙,沒準還很睿智,是個處事冷靜的人。「為什麼?」他問,「你知道了些什麼,埃奇康比?他說過什麼嗎?」

「沒有,不過幹這種事的人一般有前科,他們會有這種癖好。」

「沒錯,」他說,「他們是有這樣的癖好。他們當然有。」

「所以,我想到去追溯一下他的歷史,想發現點什麼。一個他這樣個子的人,又是個黑人,不會那麼難查的。」

「你可以這麼想,但你想錯了,」他說,「總之,關於柯菲的案子,你想錯了。我知道的。」

「你試過?」

「是的,什麼結果也沒有。有兩個在鐵路上工作的傢伙,他們說,在狄特里克家女孩被殺前兩天,他們曾在諾克斯維爾調度場見過他。這並不奇怪,逮捕他的時候,他剛從南方大鐵路那裡跨河過來,也許他就是這麼從田納西過來的。我收到過一個男子寫來的信,信中說他今年初春時曾雇過一個大塊頭的光頭黑人,幫他搬運箱子,這是在肯塔基的事了。我給他寄了一張柯菲的照片,他說正是這人。不過,此外……」哈默史密斯聳聳肩,搖了搖頭。

「你是否覺得這事有點怪?」

「我覺得很蹊蹺,埃奇康比先生,這傢伙像是從天而降的,而且幫不上什麼忙,他今天記不得昨天的事。」

「是的,他好忘事。」我說,「那你怎麼解釋這事呢?」

「現在是大蕭條時期,」他說,「這就是我的解釋。路上儘是人。俄克拉荷馬州的人想到加州采桃子,北方的窮白人坐著大旅行車,想到底特律去造汽車,密西西比河上的黑人又想到新英格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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