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柯菲的雙手 3

除了對德拉克羅瓦大聲呵斥過一次之外,這場紛亂過後,珀西一直閉著嘴。與其說這靠的是圓滑,還不如說這或許是震驚造成的(在我看來,關於圓滑,珀西·韋特莫爾的熟悉程度和我對黑非洲的土著部落的了解程度相當),反正兩個結果都不錯,完全是一樣的。如果他要抱怨,說布魯托爾是如何把他推到牆上,或是懷疑,為什麼沒有人告訴過他像野小子比利·沃頓這種噁心的男人有時也會在E區出現,那我們準會把他給宰了。這樣我們或許就能把綠裡帶上新的征程了。一想起這個念頭,就覺得它很好笑。我失去了卡格尼在《白熱》中的機會 。

不管怎樣,等我們確信迪安已恢複呼吸,不會當場昏過去了,哈里和布魯托爾就陪他一起去醫務室。德拉克羅瓦在整場混戰中一直沉默不語。他在監獄裡待過許多次,對這種事,他知道什麼時候該明智地閉嘴不要胡說,什麼時候相對安全些,可以再次開口說話。見哈里和布魯托爾正扶著迪安出去,他就開始朝走廊大聲嚷嚷起來。德拉克羅瓦是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嚷嚷的樣子卻讓人以為是他的合法權益遭到了損害。

「閉嘴,你這個小怪物!」珀西回頭喊道,一副怒不可遏的樣子,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出來。我用手摸摸他的胳膊,感到衣袖下的胳膊在顫抖。當然,他多少有些心有餘悸。我得不時地提醒自己,珀西的問題在於他畢竟只有二十一歲,不比沃頓大多少。但我覺得他更多的是憤怒。他恨德拉克羅瓦。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但他確實恨德拉克羅瓦。

「去看看監獄長穆爾斯是不是還在,」我對珀西說道,「如果他在的話,向他口頭詳細彙報一下所發生的事情,告訴他我明天就會遞交書面報告,我會盡量完成的。」

能得到這樣的任務,珀西顯得很驕傲。有那麼一個可惡的片刻,我真覺得他會行禮致敬,回答:「是,長官,我會的。」

「先告訴他E區一切正常,不要把它當故事講,監獄長是不會喜歡你把事情拖長、製造緊張懸念的。」

「我不會的。」

「好的,去吧。」

他朝門口走去,接著又回過身來。對他,你能料到的就只有執拗。我拚命地想讓他離開,我的腹股溝灼燒著,可現在他好像還不想走。

「你沒事吧,保羅?」他問,「在發燒吧,沒準?得了流感了吧?你臉上可全是汗啊。」

「可能有點不舒服,不過還可以。」我說,「去吧,珀西,去向監獄長報告。」

他點點頭,走了。真是謝天謝地。門一關上,我就猛衝進辦公室。值班桌上不留人是違反規矩的,可我管不了那麼多了。又痛起來了,和早晨差不多。

我費力地走進辦公桌後面的小衛生間,把那傢伙從褲子里掏出來,尿差點要噴出來了,還好沒有。我得用一隻手捂住嘴巴,遏制住小便時的喊叫聲,還得用另一隻手摸索著抓住盥洗盆。這裡可不像我的家,我不能跪倒在地上,在木料堆旁灑下一攤水窪。如果我跌倒在地上,尿就會在地板上流得到處都是的。

我竭力支撐住身體,盡量不叫出來,但差點堅持不住了。我的尿里好像儘是些細長的碎玻璃片。小便盆里發出像沼澤地似的令人討厭的氣味,我還能看到有白色的東西,我覺得是膿液,它們漂浮在液體的表面。

我從架子上拿下一條毛巾,擦擦臉。臉上全是汗,確實是汗,正不斷流淌著。我朝鏡子看去,看到一張發著高燒漲紅了的男人臉正對著我。有一百零三度吧?還是一百零四度?還是不知道的好。我把毛巾放回架子,放水沖了便池,慢慢地經過我的辦公室,走回牢房的大門。我擔心比爾·道奇或是其他什麼人也許會進來,發現三個囚犯沒人看管,不過那裡沒人。沃頓依然昏昏然地躺在床上,德拉克羅瓦也恢複了平靜,我突然意識到,約翰·柯菲根本連一聲都沒響過,甚至連看都沒看一眼,這倒是令人擔心的。

我走下綠里,看了看柯菲的牢房,倒有些希望發現他已經自殺了,死刑犯人關押區有兩種自殺辦法,不是用褲子弔死自己,就是咬手腕。不過,並沒有發生這樣的事。柯菲只是坐在他床鋪的一頭,雙手放在膝蓋上,這個我有生以來見過的塊頭最大的男人,正用他那雙奇怪而濕潤的眼睛看著我。

「長官?」他說。

「怎麼了,大個子?」

「我想看看你。」

「你不是正在看著我嗎,約翰·柯菲?」

他沒有說話,只是繼續用那怪異的、迷濛的眼神盯著我看。我嘆了口氣。

「稍等,大個子。」

我朝德拉克羅瓦看過去,他正站在牢房的鐵欄旁。叮噹先生,即那隻寵物鼠,正不知疲倦地從德爾伸出的一隻手跳到另一隻手上,像雜技演員在台上從中央的環圈上跳過。德拉克羅瓦會告訴你們,是他訓練叮噹先生耍把戲的,可是我們這些在綠里上工作的人都一致認為,是叮噹先生自我訓練而成的。老鼠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耳朵向後耷拉在光滑的棕色腦袋上。我絲毫不懷疑,那隻老鼠正對德拉克羅瓦的鼓勵做出反應。正在我觀看的時候,它從德拉克羅瓦的褲子上滑下來,穿過牢房,跑到牆邊那隻被塗得很亮麗的線軸處。它把線軸推回到德拉克羅瓦腳邊,抬頭熱切地看著他,但那個小個子法國佬沒理會自己的朋友,至少在那個片刻沒理它。

「怎麼了,頭兒?」德拉克羅瓦問,「有人受傷了?」

「一切正常,」我說,「新來的小子像頭獅子,不過現在他像只羔羊似的昏死過去了,皆大歡喜。」

「還沒完呢。」德拉克羅瓦說道,他的目光順著綠里往關押沃頓的牢房看去,「壞人,沒錯! 」

「行了,」我說,「別沮喪了,德爾,沒人會讓你和他在院子玩跳繩的。」

我身後傳來一陣吱吱嘎嘎的響聲,柯菲下床了。「埃奇康比頭兒!」他又說話了。這一次他顯得很急迫,「我需要和你談談!」

我轉向他,心想,好吧,沒問題,談話可是我在行的。我一直在努力剋制著不發抖,因為燒已經退下去了,有時候就是這樣的。除了我的腹股溝,那裡還是讓我感覺像是被撕裂了似的,好像放著燒紅了的煤塊,要再次發動襲擊。

「談吧,約翰·柯菲。」我說著,把聲音放得輕鬆而平靜。從柯菲來到E區之後,他還是第一次讓人覺得真實存在,真的在我們中間了。他那眼角幾乎沒有停歇的淚水也止住了,至少此刻是停住了,我知道他正在凝望著視線中的東西,盯著保羅·埃奇康比先生,E區壯實憨傻的看守,而不是注視著他希望能夠返回去、把自己犯下的罪惡一筆抹殺的地方。

「不,」他說,「你得進來。」

「好了,你也知道我不能進去。」我說著,依然盡量把語氣放輕鬆。「至少不是現在。現在我一個人,而你可要比我重上一噸半呢。今天下午我們有過麻煩,夠了。所以我們還是隔著鐵欄聊吧,如果你還是想聊的話,那麼……」

「拜託!」他緊緊地抓住鐵欄,抓得指關節和指甲都發白了。他的臉因為憂傷而拉得很長,那雙奇怪的眼睛因為某種我無法理解的渴望而顯得目光尖銳。我記得自己想過,若不是自己生病了,說不定我還能理解,同時覺得,這樣也許可以讓我有辦法幫他度過餘下的日子。當你明白一個人需要什麼時,你就會了解這個人,常常是這樣的。「拜託了,埃奇康比頭兒!你得進來!」

我覺得,這可是我聽過的最瘋狂的話了,可接著我就意識到,還有比這個更瘋狂的呢:我真打算這麼做了。我從褲腰上取出鑰匙,想找到打開約翰·柯菲牢房的那一把。即使我沒生病、感覺也很不錯的時候,他都能把我舉起來,像乾柴似的在他膝蓋上一折,何況情況不同於那時的今天呢。可不管怎樣,我還是決定這麼做。在與被判死刑的殺人犯打交道的時候,麻痹和粗心會導致什麼樣的後果,剛才那個活生生的事例已經很說明問題了,可事情發生過後不到半個小時,我竟打算獨自一人打開那個黑巨人的牢房,走進去,和他坐一塊了。如果被人發現了,即使他什麼瘋狂的舉動都沒做,我也很可能會丟掉工作的,不過我還是決定要這麼做。

別去,我暗想,你別去,保羅。可我沒這麼做。我用一把鑰匙開了上鎖,又用另一把開了下鎖,然後把門順著門軌往邊上推去。

「頭兒,這也許不是個好主意。」德拉克羅瓦的聲音聽上去很緊張,非常小心謹慎,換了其他場合,我沒準會笑出來。

「你管好自己的事,我有數。」我說話時沒有往四周看。我一直盯著約翰·柯菲的眼睛,死死地注視著他,視線像是釘在那裡。這就像是催眠,在我的耳朵聽來,我自己的聲音就像是從狹長的山谷里傳來的回聲。該死的,也許是我被催眠了。「你躺下歇著好了。」

「老天,這兒可真瘋狂,」德拉克羅瓦的聲音顫抖著,「叮噹先生,我真希望他們趕緊把我油煎,就這麼玩完算了!」

我走進柯菲的牢房。我向前邁著步子,他移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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