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綠里上的老鼠 10

大多數日期我已經毫無記憶了。我想,我可以讓外孫女達妮埃爾從舊報紙的卷宗里尋找那些日期,但又有什麼意義呢?這段歲月中最重要的日子,例如我們走到德拉克羅瓦牢房去,發現老鼠坐在他肩膀上的那天,或是威廉·沃頓到區里來,迪安·斯坦頓差點被殺死的那天,不管怎麼說,這些都不會出現在報紙里。也許我還是順其自然的好;我覺得,到頭來,那些日期並不重要,只要能按正確的次序記住自己親歷過的事情就行了。

我知道這些事情在記憶中塞得有點擠。當德拉克羅瓦的DOE文件最終從柯蒂斯·安德森的辦公室到我手裡後,我很驚訝地得知,我們的法國裔夥伴與「電夥計」的約會日比我們預計的提早了些。這樣的事,即使在那段日子裡,在那段無需勞師動眾地處決犯人的日子裡,都幾乎是聞所未聞的。我想,就是那兩天,十月二十五日到二十七日。別指望我能說出精確的日期,前後就這幾天。我記得自己還想過,嘟嘟能比預期的早一點拿回他那個王冠雪茄盒了。

同時,沃頓來的比我們預期的要晚。首先,他的審判比安德森根據通常都十分可靠的資料所推算的要長一些。後來我們很快發現,凡是涉及野小子比利的事,就沒有任何可靠的依據,連我們那套歷時長久簡單易行的監獄管理辦法都無計可施。於是,當他被認定有罪之後(至少,這些大多是根據記錄文件得知的),就被帶去了印第安諾拉綜合醫院做檢查。在審判過程中,他發了幾次病,有兩次發作十分厲害,他跌倒在地板上,躺在那裡兩腿直哆嗦,直撲騰,打鼓似的在木板上拍打著。沃頓的法庭指派律師就宣稱,說他患有「間歇性癲癇」,認為他是在非正常精神狀態下犯的罪,而公訴人律師則認為這種發作是虛假的表演,是懦弱者在絕望時自救的辦法。陪審團在親眼目睹了所謂的「間歇性癲癇」之後,認定這些發作是表演。法官表示贊同,不過還是裁定,在陪審團的決定下來後,要進行一系列的判刑前體檢。只有上帝才知道原委;也許他僅僅是出於好奇吧。

沃頓沒從醫院逃走,這可真是天大的奇蹟。有意思的是,監獄長穆爾斯的妻子梅琳達這時也住在同一家醫院。沃頓沒逃。我想,他是被看守們圍著,也許他依然希望能因為癲癇被判為無行為能力者,如果還真有這樣判法的話。

他不是無行為能力。醫生髮現他的大腦一切正常,至少從生理學角度看是這樣。於是野小子比利·沃頓最後就來到了冷山。這大概是在十六號或是十八號;我記得沃頓比約翰·柯菲晚來大約兩周。一周或是十天後,德拉克羅瓦就上了綠里。

對我來說,多了這個新來的精神病人可是件重要的大事。那天早晨,我四點就醒了,腹股溝處一陣陣疼,陰莖火辣辣的,又脹又腫。還沒等把腿挪下床,我就明白,自己的尿路感染並未如所願發生任何好轉。有那麼一陣子緩解過,但僅此而已,到此為止了。

我走到室外無人處去解手(至少三年後我們才安裝了第一個抽水馬桶),還沒走到屋外角落的木料堆,就覺得忍不住了。我拽下睡褲,立刻就撒起尿來,伴隨尿液而來的是有生以來最折磨我的疼痛。一九五六年,我發過一次膽結石,我知道,人們都說那是最痛的一種病,但是和這次疼痛相比,膽結石不過是一陣難受的消化不良。

我的膝蓋都撐不住了,於是我重重跪倒在地。當我伸開腿以防失去平衡的時候,睡褲的褲襠被撕破了,我嘴啃泥似的一頭栽倒在自己的尿水裡。要不是我用左手抓住了木料堆里的一根原木,我還會繼續栽下去的。不過,這一切也許會在澳大利亞發生,甚至也會在其他星球上發生。當時我唯一感覺到的是那股讓我如坐針氈的疼痛;下腹部火燒火燎的,我的陰莖,這個器官除了能讓我體會男人特有的最最強烈的生理快感之外,大多數時間是被我忘卻的,可此時卻讓我覺得它彷彿在熔化。我想,要是低下頭,准能看見鮮血從龜頭處湧出來。但是,好像湧出來的只是最普通不過的尿液。

我一隻手靠在木料堆上,另一隻手捂住嘴巴,竭力讓嘴巴閉著。我不想讓自己的尖叫聲把妻子嚇醒了。似乎尿得沒完沒了,好在最後它終於停止了。這時,那股疼痛滲透進了我的胃裡和睾丸里,像粗鈍的牙齒在噬咬著我。有好長一會兒,大概有一分鐘吧,我根本沒有力氣站起身。最終,疼痛緩和下來,我掙扎著站了起來。我看看自己的尿液,它們早已滲進了地面,所以我思忖著,難道有哪位明智的上帝會創造出這樣一個世界,在那裡,為了一丁點的潮濕,都要付出如此令人戰慄的疼痛。

我想去打電話請病假,去見塞德勒醫生。我不想用塞德勒醫生那又臭又噁心的磺胺類藥片,可是如果跪在木料堆旁邊,覺得明明就是煤焦油澆在陰莖上,那東西彷彿燃燒起來,自己卻還要竭力不叫出聲來,這種感覺可比什麼都糟糕。

正當我在廚房裡吞著阿司匹林,一邊聽著詹妮絲在另一間屋子裡輕輕打鼾的時候,我想起來,今天按計畫是威廉·沃頓來區里的日子,而布魯托爾又不在。根據值勤表,他是在監獄的另一頭輪班,協助把圖書室里剩下的書以及醫務室的剩餘器材搬到新大樓去。雖然我身患病痛,可有件事我覺得不妥當,即不該把沃頓交給迪安和哈里負責。他們確實不錯,但是柯蒂斯·安德森的報告曾提到,威廉·沃頓是個極其難搞的傢伙。這個男人什麼都不在乎,他是這麼寫的,還在下面加了橫線強調。

這時,疼痛輕緩了些,我也能思考了。在我看來,最好的辦法就是早點到監獄去。我可以在六點時到那裡,這是監獄長穆爾斯平常到達的時間。他可以把布魯特斯·豪厄爾重新分配到E區,時間足以辦完沃頓的入區程序,這樣我就可以去看醫生了,已經拖得太久了。冷山確實妨害了我的健康。

在驅車前往監獄的二十英里路上,我有兩次突然感到想撒尿,每次我都是把車開到路邊,不至於太尷尬地解決了難題,因為這個時候的鄉村公路上差不多沒什麼車子。這兩次放空都不像前次我跑去室外解手時那麼痛,不過兩次我都不得不抓住我那輛小福特車乘客座一邊的門把手,支撐著身體,而且,我能感覺汗珠子從滾燙的臉上滑下來。我病了,確實,真真切切地病了。

不過,我還是到達了監獄,從南門開車進去的,停在老地方,徑直走去見監獄長。這時已快到六點了。漢娜小姐的辦公室空無一人,她要到七點正常的上班時間才來,但穆爾斯辦公室的燈亮著,燈光從毛玻璃處透出來。我照例敲敲門,然後把門推開。穆爾斯抬頭一看,很驚訝有人會在這個時間出現。見他那個樣子,我也覺得很是尷尬,恨不能迴避這樣的狀況。他的臉上沒有任何修飾,毫無顧忌的樣子,平常梳得服服帖帖的白髮此時蓬鬆凌亂地豎著。我走進去的時候,他的雙手正插在頭髮里,又拉又扯的。他的眼睛毫無神氣,眼皮膨脹鬆弛。這是我見過他最憔悴的樣子,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剛剛在寒風凜冽的夜裡長途跋涉過的人。

「哈爾,對不起,我等會再來——」我開口說道。

「不,」他答著,「請進,保羅,進來,把門關了,進來吧。我現在正需要人,我這輩子還沒這樣子需要過。把門關上,進來。」

我照他的話做了。從早上醒來後,這還是我第一次忘掉了自己的疼痛。

「是腦瘤,」穆爾斯說,「他們拍了X光片。他們似乎真的對片子很滿意,其中有一個人說,這些片子是所有拍過的片子中最清楚的,至少是迄今為止最好的。他們還說要把片子在新英格蘭的某家自視很高的醫學雜誌登出來。他們說那個瘤有檸檬那麼大,已經長得很深,沒法動手術了。他們說她活不過聖誕節。我還沒告訴她。我現在沒法思考,我沒法想像我的生活會怎樣。」

接著,他哭了起來,哭聲很大,大口大口地抽泣著,讓我充滿了憐憫和某種恐懼,像哈爾·穆爾斯這樣有著強烈自控能力的男人都會這樣崩潰,這情形太嚇人了。我在那裡站了一會兒,然後走過去,用手摟住他的肩膀。他雙手摸索著伸向我,彷彿溺水的人一般,接著就頭頂著我的胃部開始抽泣,把壓抑的情緒都倒了出來。恢複自控後,他向我道歉。說話的時候他沒怎麼與我對視,像是很尷尬,有些無地自容的樣子。任何恨他的男人見了他這個樣子,都會放棄仇恨的。我覺得監獄長穆爾斯會更堅強些,不過我完全打消了到這裡來的初衷。離開他的辦公室時,我走向了E區,而不是回自己的車。阿司匹林這會兒起效了,我上腹部的疼痛也緩解成為輕微的陣痛。我想,無論如何我得把這一天應付過去,把沃頓安頓好,下午再和哈爾·穆爾斯一起落實一下,明天再請病假。我以為最糟糕的狀況已經過去,卻絲毫沒料到,這天最麻煩棘手的事根本還沒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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