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綠里上的老鼠 6

我十八歲時,叔叔保羅(我就是用了他的名字)死於心臟病。父母帶我去芝加哥參加他的葬禮,並拜訪父親一方的親戚,那裡的很多人我從未見過。我們去了差不多有一個月。從某種程度上說,那次旅行還不錯,算得上是一次必要而令人興奮的旅行,不過,從另一個角度看,它又是很可怕的。我那時深深愛上了一位年輕女子,在我十九歲生日過後兩周,她就成為我的妻子。有天晚上,我對她的渴望就像烈火一般在身心裡燃燒(哦,沒錯,也在我的下身燒著),這使我無法自控,於是我就給她寫了一封信,寫得沒完沒了,把整顆心都掏出來了,而且還不想回頭看看自己到底寫了點什麼,因為我害怕怯懦會讓我停筆。我沒有停筆,當頭腦里有一個聲音叫嚷著,說寄出這樣的信你簡直是瘋了的時候,我已經要把心挖出來捧到她手裡去了。所以,我像孩子似的衝動得不顧一切後果。我常常想,不知道詹妮絲是否收到了那封信,卻總也提不起勇氣去問。我只知道,葬禮之後,我翻她的物品,但沒有找到那封信。當然了,這事本身並不說明什麼。我想,我從沒問過她,那是因為我害怕發現,那封滾燙的信對她的意義並沒有我自己體會得那麼深。

我寫了足有四頁紙,我覺得自己此生都不會再寫更長的東西了。可看看這個,看看所有這些,我都不知道何時會有結尾。如果我早知道故事會拖得這麼長,就可能根本不去開頭了。我沒想到的是,寫這件事會開啟多少扇門,似乎我父親的舊鋼筆不是真正的鋼筆,而是某種奇特的萬能鑰匙。或許,那隻老鼠汽船威利,即叮噹先生,也就是綠里上的老鼠,就是最好的例子。在沒動筆寫之前,我從來沒意識到他(的確,我已經把它當作「他」了)有那麼重要。比如說,在德拉克羅瓦還沒有到來前,它那種好像在尋找德拉克羅瓦的樣子,我覺得這事我以前從來沒想過,總之,從沒用顯意識去思考過,直到我開始寫作時,我才想起來。

我想我要說的就是,我從前沒想過,為了要講述約翰·柯菲的事情,我該從何開始追溯,或者要把他在牢房裡放多久。他真的身材巨大,他的腳不僅要伸出床鋪的一頭,而且還得一直垂到地面上。的確,我不想讓你忘了他。我想讓你看到他就坐在那裡,抬頭看著牢房的天花板,悄無聲息地落淚,或是用胳膊遮著臉。我要你聽到他的聲音,他那顫抖著的、如同抽泣的嘆息,還有不時傳來的淚水漣漣的呻吟。這些都與我們在E區不時聽到的痛苦和悔恨的聲音不同,不是那種尖厲刺耳帶著懊悔的喊叫聲;還有他濕潤的眼睛,不知怎的,這雙眼睛裡並沒有我們常見的痛苦。從某種程度上說,我知道這麼說很不理智,這我當然明白;可對於觸及你心靈的東西,要是不這麼寫,就沒任何感覺了。從某種程度上說,他體會到的,彷彿是整個世界的所有痛苦,是一種太過強烈的痛苦,根本無法徹底消除。有時候,我坐在那裡和他談話,就像我和其他犯人談話時一樣——談話是我們最重要的、最關鍵的工作,我記得我曾這麼說過——我企圖安慰他。我不覺得自己真安慰了他。而你也明白,對他的痛苦,我內心多少有一些快慰,覺得那是他罪有應得。我有時候甚至認為,該打電話給州長(或是讓珀西去做這事,該死的,他可是珀西的姑夫,不是我的),請他延遲處決。我們還不該把他給烤了,我會這麼說,這事還在痛苦地折磨他,噬咬他,像尖細的棍子一般割絞著他的內臟。再給他九十天時間吧,閣下。讓他繼續經受我們無法給他的自我煎熬吧。

在我快要結束這段岔開的記憶回到正題前,我想讓你記住這個約翰·柯菲,這個躺在床上的約翰·柯菲,這個恐懼黑暗的約翰·柯菲,他怕黑可能有著足夠的原因,因為在黑暗中,兩個有著捲曲金髮的身影(她們不再是小女孩了,而是復仇的女妖)或許在等著他。這個雙眼總是流淌淚水的約翰·柯菲,那淚水就像是無法癒合的傷口裡淌出的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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