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綠里上的老鼠 5

處決進行得很順利,如果這件事上還能用「不錯」來形容的話(我非常懷疑這樣的用語),那麼對阿倫·比特伯克,這位瓦希塔河 流域切羅基族議會長者的處決就是這樣的。他雙手抖得厲害,沒法把辮子編好,我們就准許他的大女兒,一個三十多歲的婦女,幫他乾淨利落地打好辮子。她想在辮梢綴上羽毛,即那種老鷹的新生羽毛,老鷹還曾是她父親養著的,不過我沒同意。羽毛會著火燒起來的。當然,我沒對她這麼說,我只是告訴她,這是違反規定的。她沒再堅持,只是低下頭,把雙手放在太陽穴上,表示失望和不贊同的意思。這女人的舉止不失尊嚴,這確實也讓我們頗為放心,覺得她父親也應該很有尊嚴。

時間到了,「酋長」沒有任何反抗或拖延的舉動就走出牢房。有時候,我們得把行刑犯人的手指從鐵欄上撬開,在我工作期間,就曾經撬斷過一兩個人的手指,我無法忘掉那悶鈍的斷裂聲,不過好在「酋長」不是這樣的人。他堅定地沿著綠里走到我的辦公室,在那裡雙膝跪地和舒斯特修士一同祈禱。舒斯特修士是從「天堂之光浸禮會教堂」那裡開著廉價小車來的。舒斯特為「酋長」念了幾首聖詩,當他念到其中一首關於躺在寧靜的水邊的詩篇時,「酋長」哭了起來。不過,這倒不壞,他沒有歇斯底里的表現。我覺得他是想到了寧靜之水是那麼純凈清冽,每次喝水時,嘴巴就像被割到了一般。

實際上,我寧願看見他們哭起來,他們要是不哭,我倒要緊張了。

這時候,如果沒有人幫忙,很多人跪下後就站不起來了,不過「酋長」沒事。他先是晃了一下,好像發飄的感覺,迪安伸出一隻手想去扶穩他,但比特伯克早就自己找回了平衡點。於是,我們走出了房間。

幾乎所有的椅子上都坐著人,大家靜靜低語著,就像鄉親們等待著婚禮或葬禮的開始。這時,比特伯克第一次踉蹌起來。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什麼特別的人引起了他的驚慌,或者是所有人聚在一起這種情形讓他不安,不過我聽到他喉嚨里傳出一聲低沉的呻吟。突然,他被我握著的胳膊往後拽了一下,這可是從來沒發生過的。我可以從眼角瞥到哈里·特韋立格要走上前來,阻止「酋長」往後退,以防比特伯克在剎那間試圖頑抗。

我捏緊了他的肘部,一個手指壓了壓他的手臂。「安靜,酋長,」我只動了動嘴角,嘴唇卻沒有動,對他說道,「這些人唯一能記住的,就是你是怎麼走上去的,好好走給他們看,讓他們瞧瞧瓦希塔人是什麼樣的。」

他斜瞥了我一眼,輕輕點點頭。接著,他拿起女兒給他編好的一條辮子,吻了吻它。我朝布魯托爾看看,他正站在電椅後的檢查台上,穿著他最好的藍制服,一身堂皇,束腰外衣上的紐扣顆顆錚亮,大腦袋上的帽子端正挺括。我朝他微微一點頭,他立刻點頭回敬,並上前一步,以備比特伯克需要人扶著走上平台,不過「酋長」沒有要求幫助。

從比特伯克坐到椅子上,到布魯托爾輕聲向身後喊出「開二擋」,間隔不到一分鐘。燈光再次變暗,不過只暗了一點點,如果你不盯著看的話,或許不會注意到。這就意味著,范哈伊已經合上了某個聰明人稱之為「梅布爾牌干發器」的開關。頭罩里發出了低沉的嗡嗡聲,比特伯克身子前傾,把夾子綳得緊緊的,把勒在胸口的皮帶拉得緊緊的。在對面的牆邊,監獄醫生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抿緊雙唇,嘴巴看上去像一條白縫。比特伯克沒有撲騰和抖動,不像老嘟嘟在演習時的樣子,只是猛地往前傾,就像男人到達性高潮時臀部拚命向前頂的樣子。「酋長」的藍色襯衫底部綳得緊緊的,那個部位的肌肉擰出了一道道笑紋般的褶皺。

還有那氣味。它不那麼難聞,不過引發的聯想令人很不愉快。後來,我每次去外孫女家時,都不敢進她的地下室,雖然那裡只是放著她兒子的萊昂內爾玩具火車,而小傢伙也非常喜歡和曾祖父一起玩。我並不討厭火車,我想你准猜得到,我只是受不了它的變壓器,受不了它嗡嗡的聲音,還有當它發熱時發出的那個氣味。即使那麼多年過去了,那氣味依然能讓我想起冷山。

范哈伊給了他三十秒時間,然後關掉電源。醫生從原來站的地方走上前去,用聽診器聽了聽。此刻,見證席上鴉雀無聲。醫生站直了身體,視線越過那張電網。「機能紊亂了。」他邊說邊用一根手指做了個轉動曲柄的手勢。他從比特伯克的胸部聽到了幾聲不規則的心臟搏動,這搏動或許就像被砍了頭的小雞最後的那陣抽搐,不過最好不要冒險。我們可不想看到,當他被抬著走過隧道時,突然從擔架床上坐起來,並號叫著說覺得自己像是被火燒著了。

范哈伊打到三擋,酋長的身體再次前傾,在電流的作用下,身子稍稍左右扭動了幾下。醫生又聽了聽,點點頭。完事了。我們再次成功地毀滅了一樣我們無法創造的東西。見證席上又有人開始低聲議論了,但大多數人還是低頭坐著,看著地板,好像嚇蔫了似的,或者是感到羞愧。

哈里和迪安抬著擔架過來了,實際上有一頭應該是由珀西來抬的,但是他不知情,也沒有人費神去告訴他。「酋長」依然戴著那個黑色的絲綢面罩,被布魯托爾和我抬上了擔架,我們迅速移動腳步,雖然還不到奔跑的程度,還是以儘可能快的速度,將他抬出了通往隧道的大門。大團大團的煙霧從面罩上的洞眼裡冒出來,還有一股可怕的惡臭。

「噢,見鬼!」珀西叫道,聲音顫抖著,「這是什麼氣味啊?」

「別擋道,給我讓開!」布魯托爾說著,推搡著走到牆邊,牆上掛著一個滅火器,是那種老式的用化學劑的型號,得靠人打氣的。這當兒,迪安已經摘掉了那個面罩,下面倒還不算太糟糕,比特伯克左邊的辮子像一堆潮濕的樹葉,正在冒煙。

「別操這個心了。」我告訴布魯托爾。我可不想在把死人抬到運貨車後廂前,還得把那堆化學粘劑從他臉上清理掉。我拍著「酋長」的腦袋(珀西正瞪大了眼睛一直瞧著我)直到上面不再冒煙。然後,我們把屍體抬下了十二級台階的木頭階梯,進入隧道。那裡就像地牢般陰冷潮濕,水不斷往下滴著,發出空洞的叮叮聲。懸掛著的燈罩著粗糙的馬口鐵罩子,這些燈都是監獄車間里生產的,燈光照著一條磚砌的通道,它位於高速公路下面,長達三十英尺,頂部彎曲而潮濕。這裡每次都讓我感覺自己像是埃德加·愛倫·坡故事裡的人物。

那裡放著一個帶輪子的擔架,我們把比特伯克的屍體放了上去,我最後檢查了一次,確保他頭髮上的火已經熄滅。那條辮子焦透了,看到他腦袋一側漂亮的小蝴蝶結此刻變成了焦黑的一團,我覺得很難過。

珀西拍拍死人的臉,手掌的拍擊聲讓我們心驚肉跳。珀西環顧著大家,嘴角露出了得意的笑容,眼睛發亮。接著,他回頭又看了看比特伯克,「別了,『酋長』,」他說,「但願地獄足夠火熱。」

「別這樣,」布魯托爾說道,在滴水的隧道里,他的聲音顯得很空洞,有點像在演說。「他已經得到應有的懲罰,沒什麼虧欠了。你把手拿開。」

「噢,該死的。」珀西說道,不過,當布魯托爾向他走過去時,他卻不安地往後退了,身後的影子就像摩格街 故事裡大猩猩的影子一樣,隨之升了起來。不過布魯托爾並沒有去揪珀西,而是抓住了帶輪子的擔架,開始將阿倫·比特伯克慢慢地向隧道遠處的盡頭推去。從那裡,比特伯克將開始他最後一次旅程,車子正停在高速公路一側的軟基路肩上。擔架堅硬的橡膠輪子在地板上發出呻吟般的響聲,它的影子在凸起的磚面牆上移動著,時濃時淡;迪安和哈里抓起腳邊的床單,把它拉上來蓋住「酋長」的臉,那臉龐早已呈現出死人都有的蠟灰色,無論死者是清清白白還是罪惡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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