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綠里上的老鼠 3

這話雖符合邏輯,卻說錯了。次日晚上,那隻老鼠就回來了。珀西·韋特莫爾換班去墳場前,休息了兩晚,老鼠回來時正好是第一晚。

汽船威利是七點左右來的。我在場見證了它再次出現,迪安也在,還有哈里·特韋立格。哈里正坐在值班桌旁。我是白班,不過那天陪「酋長」多待了一小時,因為他的時日近了。比特伯克外表上態度堅忍,這也是他部落的傳統,不過我能看出他對末日的恐懼,這恐懼就像毒草似的在體內生長著。於是我們交談起來。在那裡,你可以在白天和他們交流,但效果不太好,操練場上儘是喊聲和談話聲(更別提不時發生的打架了),還有制板廠隆隆隆的機器的壓模聲,間或傳來看守喊某人放下鋤頭、抓起鋤頭,或是哈維你快給我過來等的叫聲。四點以後就好多了,六點之後則更加安靜。六點到八點是最佳時機,那以後,你能看到悠長的思緒又開始悄悄進入他們的腦海,這能從他們的眼神中察覺到,這些思想就像午後的陰影,這時候,你最好打住。他們依然能聽見你在說話,但是不會再有反應了。過了八點,他們就準備守候長夜,想像著電罩子扣在腦袋上會有什麼感覺,想像著那個放下來蓋住汗涔涔的臉的黑袋子里會有什麼味道。

不過,我找「酋長」談話的時間很不錯。他對我講了他的第一任妻子,講了他們是怎樣在蒙大拿州一起蓋房子的。他說那是他一生最快樂的時光,水是那麼清冽,每次喝水時嘴巴就像被割到了似的。

「哎,埃奇康比先生,」他說,「你想,是不是人如果真心地為他乾的錯事懺悔,就能回到最快樂的時光,並在那裡永遠生活下去呢?這就像是在天堂是吧?」

「我覺得這是真的。」我說。撒這個謊我一點都不內疚。在母親溫暖的膝蓋上,我就學到了一些關於永恆的道理,我相信那本好書關於殺人犯所說的話:他們沒有永恒生命。我認為他們會直接下地獄,在那裡經受烈火煎熬,直到上帝最後允許加百列 吹響裁判的號角。這時,他們的煎熬才會結束……或許才可以欣然去他們要去的地方。不過我從來不會對比特伯克、也不會對其他人說出這些想法。我覺得他們心裡其實都明白。上帝對該隱 說過,你的弟弟在哪裡,他的血在地里向我嗚咽,我很擔心這話是不是會讓那個乖戾的孩子感到驚訝,我想,他每走一步,都肯定聽到了亞伯 的血在地底下向他哀鳴。

我離開的時候,「酋長」微笑著,他也許在想著在蒙大拿州的家,想著妻子裸露著胸脯躺在火光中。他馬上要走進更熾熱的烈火了,這是毫無疑問的。

我回到走廊,迪安對我講了頭天晚上他和珀西的糾紛。我想,他等在那裡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事,於是認真傾聽著。只要是關於珀西的事,我總會認真聽的,因為我完全同意迪安的觀點,我也覺得,珀西是那種惹是生非的傢伙,無論是給自己惹禍,還是給大夥。

迪安快說完時,老嘟嘟推著他那輛紅色的食品車來了,上面蓋著手寫的《聖經》語錄(「懺悔吧,上帝會對人們做出審判的。」申命記 32:36;「我當然會要你拿出你生命的鮮血。」創世記9:5,都具有類似的歡快而令人升華的情感),他是來賣三明治和汽水的。迪安在口袋裡找零錢,一邊說我們再也不會見到汽船威利了,說該死的珀西·韋特莫爾已經把它徹底嚇跑了,聽到這話,老嘟嘟說:「那這又是啥東西呢?」

我們四處看看,就看見那隻老鼠來了,還在綠里中央蹦著。它走了一會兒又停住了,油亮的小眼珠子四處瞧瞧,接著又走了起來。

「嘿,老鼠!」「酋長」開口了,那隻老鼠停下來,看看他,鬍子抽動著。實話說,它真的好像知道是在叫自己呢。「你真是靈魂引導者嗎?」比特伯克丟給老鼠一點晚餐的乳酪,不過汽船威利看都沒看一眼,還是沿著綠里繼續走,邊往空的牢房看看。

「埃奇康比頭兒!」「總統」喊道,「你覺得這小雜種是不是知道韋特莫爾不在這兒啊?向上帝保證,我覺得沒錯!」

我也有同感……不過我不想大聲說出來。

哈里提著褲子走到大廳里,每次在廁所里解手後,他總是這個樣子。此時,他眼睛瞪得大大的,站在那裡。嘟嘟也睜大了眼睛盯著,他那鬆弛的、嘴裡沒有牙齒的下巴正做出咧嘴笑的表情,肌肉塌陷,很是難看。

老鼠在它常常停下的地方駐足,尾巴繞著爪子捲起來,看著我們。我再次想起了曾見過的法官給倒霉的犯人判刑的畫面……不過,有這麼小巧的、毫無畏懼的囚犯嗎?當然,它不是真的囚犯,它可以隨興地來來去去。可是這個念頭一直盤旋在我腦海里,此時又讓我想起,大多數人都會覺得,當我們生命結束、面對上帝的審判時,我們是如此的渺小,不過我們很少有人能如此無畏。

「呃,我敢保證,」老嘟嘟說,「它這會兒坐在那裡,就像要挨烤的野小子。」

「你可是沒見過呢,嘟嘟,」哈里說,「瞧這個。」他從胸部口袋裡掏出一片黃棕色的包裹在蠟紙里的蘋果。他把蘋果片的一端掰下來扔在地板上。那東西又干又硬,我覺得它會彈起來躍過那隻老鼠,不過老鼠伸出一隻爪子,就像人在無聊時打蒼蠅一樣漫不經心,居然一擊即中。我們都笑了,又是佩服,又是驚訝,爆發的笑聲都能讓那隻老鼠倉皇而逃。可它居然毫不動容,用爪子撿起那片干蘋果,舔了幾下,丟開了,還抬頭看看我們,好像在說,不錯啊,你們還有別的什麼嗎?

嘟嘟打開食品車,拿出一塊三明治,打開包裝紙,撕下一小片臘腸。

「別費事了。」迪安說。

「你這是什麼意思?」嘟嘟問道,「難道一隻活生生的老鼠會拒絕到手的臘腸嗎,你真是瘋了!」

不過,我知道迪安是對的,而且從哈里的表情看,他也明白這一點。這裡有臨時工,也有固定工,不知怎麼的,那隻老鼠好像知道其中的差別。這確實難以相信,不過卻是真的。

老嘟嘟把那片臘腸扔下去,果然,老鼠沒有任何舉動;它聞了聞,接著就退了一步。

「我該死的真算是狗娘養的。」老嘟嘟說著,很是惱火。

我伸出手:「給我。」

「什麼,就這片三明治?」

「就這片,我會付錢的。」

嘟嘟把它遞給我。我舉起麵包片的一頭,撕下另一片肉,丟在值班桌前面。那隻老鼠立刻走上前去,用爪子抓住它,吃了起來。還沒等人反應過來,那片臘腸就不見了。

「真他媽的該死!」嘟嘟叫嚷著,「活見鬼了!給我!」

他一把將三明治奪回來,撕下了更大一片肉,這回可不是肉片,應該是肉塊了,把它扔到離老鼠很近的位置,近到老鼠都能把肉頂著當帽子了。可這回,老鼠又退後了,它用力聞著(在大蕭條期,我肯定沒有哪只老鼠會中這樣的大獎,至少在我們州里沒有),然後抬頭看著我們。

「去,去吃吧!」嘟嘟說著,顯得更加惱火了。「你這是抽的什麼風呀?」

迪安拿起三明治,丟下一片肉。到這時候,這舉動就像是奇怪的宗教團體儀式了。那隻老鼠立刻撿起肉,一口吞了下去。然後,它轉過身,沿著走廊向禁閉室走去,一路停停走走,盯著幾間空牢房看看,進行著第三次簡短巡視。我再次覺得它是在尋找什麼人,而且這一次,這個念頭盤旋的時間更長了。

「這事我不會說出去的。」哈里說,聽起來既像是玩笑,又像是當真的樣子。「首先,沒人會在乎這事;其次,就算我說了,也沒人相信我。」

「它只吃你們這夥人給的食。」嘟嘟說著,半信半疑地搖著頭,接著就費力地彎下身子,撿起了被老鼠所不屑的肉,丟進了自己那沒牙齒的嘴巴里,一直研磨到能下咽為止。「可它為什麼這麼做呢?」

「我還有個更重要的問題,」哈里說,「它怎麼知道珀西不在?」

「它並不知道,」我說,「這只是巧合,這隻老鼠碰巧今晚出現。」

可是,這事漸漸地更令人費解了,因為老鼠專揀珀西換班不在或在另外監獄區的時候出現。我們,即哈里、迪安、布魯托爾,還有我,認為它準是辨得出珀西的聲音,或是氣味。我們小心翼翼地迴避著,不去太多地談論那隻老鼠本身——它本人。我們似乎心領神會地有了共識,覺得那樣談論會損壞某種特別的……美好的東西,因為它是如此不可思議又精妙無比。畢竟,威利選擇了我們,即使現在我也不知這是為什麼。也許哈里是對的,他說過把這事告訴別人沒什麼好處,不僅是因為他們不會相信,還因為他們也是不會在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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